編按:這是鄧聿文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 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 轉載者請註明來自美國之音或VOA
由王家衛導演的電視劇《繁花》熱播,成了近期中國人熱談的對象。 該劇講述並再現了上世紀90年代上海一群普通男女,在時代大潮的裹挾和驅使下,聽從內心慾望的召喚,為著改善生活和命運的夢想,投身商海,奮力打拼,以及由此衍生出 的愛恨情仇的故事。 它讓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在如今得過且過、心靈空虛的狀態下,得以回望和重溫曾經有過的一段激動人心的歲月。
《繁花》這部電視劇,引起許多人的共鳴和共情,是因為它把大時代的變遷,透過一群小人物的奮鬥史展現出來。 90年代初中期的上海,在鄧小平九二南巡講話的鼓舞下,春風吹到這裡,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不同階層的男女——其中多數是底層市民,抓住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 敢闖敢幹,不怕失敗,向命運挑戰,從而改寫命運,成就了一個又一個商業傳奇。 劇中刻畫的阿寶、玲子、汪小姐、李李以及飯店服務生、零售店主、工廠老闆、外貿代理、汽車司機等一眾人物,組成了一個時代的畫卷,詮釋著那個火紅的改革年代。
計劃經濟讓上海生機幾乎窒息
上海是中國最早開埠的城市之一,曾被譽為“十里洋場”。 在民國時代,是遠東最繁華的都市。 但在中共接管上海,建立政權後,儘管上海在計劃經濟時代作為中國的工業中心也大放異彩,無論經濟和政治地位,都舉足輕重,然而,計劃經濟顯然榨乾了這座城市的奶汁, 窒息了它的活力和活力,讓它的顏色從鮮豔變得晦暗,成為一個陰鬱、沉悶的城市。 在城市的弄堂和筒子樓裡討生活的數百萬市民,精神萎頓、壓抑自我、循規蹈矩,雖然帶有一種上海人特有的精明和精細,可也只能苦中作樂,並不能真正把日子過得 有滋有味。
雖然80年代開啟的改革為它投來一束陽光,然而,由於因襲的計劃經濟負荷太重,無法將步子邁得太開,以致在早期中國改革中,上海未能占得先機,比起 伴隨改革而崛起的深圳,它就宛如一個曾經闊過、但到那時依然還有些家資的大戶人家,思想和觀念都落伍了,靠過去的榮光支撐城市門面,無法做改革排頭兵,為中國 闖出一條新路,直到鄧小平九二南巡,催促上海膽子要更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才開始了它的改革開放“躍進史”。
電視劇就截取這個歷史時段的上海,呈現給觀眾。 王家衛特別把鏡頭對準在今天看來兩個具有歷史座標性質的場景-外貿大樓27號和上海股票交易所。 前者是計畫體制的堡壘和遺存,權力的象徵,它壟斷了外貿配額,廠商要和海外發生貿易往來,需要來這裡申請外貿指標,生意能不能做成,取決於能不能弄到指標。 故大樓內看似也人氣很旺,來跑指標的商家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可正如它灰暗的外表顯示的,這裡注定不是希望所在,遲早要走入歷史,完成其使命。 後者則是市場經濟的新生兒,看起來粗糙,原始,但男男女女瘋搶股票認購證的場面,讓這裡充滿著無限的生氣、活力和可能性。 它是慾望的象徵,讓人躁動不安,欲罷不能,要奮不顧身投入進去,這就是市場和市場經濟的魔力所在:在它面前,身份、職業、階級和財富的限制不再是必要的,除了能力和 勇氣,加諸於人的各種外在條件都要消除,從而激發起人的無窮動能,去拼搏,去創造,當然,也願賭服輸。
個人奮鬥加上時代加持,阿寶成寶總
劇中主角阿寶就主要圍繞這兩個地點,上演他的發跡事,他從股票市場淘到了第一桶金,從外貿市場做成了第一單生意,完成了從一個小人物“阿寶” 到黃河路人人皆知並仰慕的「寶總」的人生轉換。 隨同這種轉換的,還是時代和社會。
可以說,王家衛用鏡頭“謳歌”了這個只要敢想敢幹敢闖就能有所成就的改革年代。 當然,這個年代也有很多失敗者,比如A先生和強總,某種意義上阿寶也算,然而,看得出,導演是帶著某種惋惜的心情要把這部電視劇拍成正劇來為 這個躁動的改革年代祭祀的。 這倒不是為了迎合當局的審查制度,早期的中國改革,尤其像深圳、上海等,帶有一定的探路使命,是改革先行者,值得電視人去再現和還原。 王家衛並不忌諱這一點,他說,“劇集《繁花》介紹的是時代”,“我們的故事講的是一無所有的阿寶,如何在短短10年,成為叱吒風雲的寶總。除了個人奮鬥 ,他還需要時代的加持”。 這個“時代加持”,透露出導演的心思,他要講述時代對於個體的重要性。
換言之,阿寶變成寶總,只有在早期中期的中國改革才有可能。 倘若中國還處於計劃經濟時代,阿寶只能在一個小工廠做他的工人,根本沒有機會去施展他的聰明才智和冒險精神。 從這個意義說,改革解放了生產力,更解放了人,它使眾多像阿寶這樣的有志青年能夠出人頭地,成為時代弄潮兒。 事實也是如此,從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這20多年,中國出了一批像“寶總”這樣的商界精英,他們很多出身平民,沒有背景,透過個人的努力奮鬥,改變了自身命運 。
改革已死,榮景不再
然而,這種時代和改革已然遠逝,若干年後還會不會重來不知道,但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有。 改革已逝不是從10年前開始,在本世紀的前十年,改革漸漸失去了誘人光環。 今天中國商界還能耳熟能詳的名字,大都出在八、九十年代的改革,這之後,特別是2010年後,在所謂新經濟和網絡時代,也出現了一些新富,但數量少。 究其原因,就是改革已死,再也沒有機會提供給那些有創業精神的人。 現今的社會結構高度板塊化,政商勾連,利益輸送,階層固化,平民子女無從進入有商業利益的領域,而權貴階層利用人脈和資源就能輕鬆獲得財富,根本用不著辛苦創業。
王家衛用這部電視劇致敬90年代的上海,取名“繁花”,用主角阿寶的話說,是寓意繁花似錦,有一個更美好未來。 但該劇給人的感覺,卻跟導演要表達的意圖相反:繁花落幕,榮景不再。 這也是今日中國的現狀。 劇中A先生敗於股市,跳海自殺,而開年以來的中國A股,也是一敗塗地。 這麼說,不是簡單的比附,有著某種歷史的必然。 人們看到,該劇在播出後引發熱議,就是因為它和現實反差太大。 人們透過王家衛的鏡頭和畫面,認識了一個今天的年輕人似乎難以理解的90年代的上海。 那個年代的上海乃至整個中國,每個人的日子雖然過得辛苦、艱難,但人人都知道,明天會更好,正是懷著這種對明天的嚮往,讓他們積極投身於時代的大洪流 ,此乃動力不竭之源。 而時代確實也沒有辜負人們的此種期待,改革帶來的新事物、新機會、新願景,讓即使是最邊遠的山溝的窮人,也要出去闖一闖,見見世面,捕捉時代的 機遇,否則,會覺得自己浪費人生,辜負了時代。
但是,90年代那種躁動的熱情與敢拼敢闖的精神,以及由此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劇,隨著改革的逐漸停滯,漸漸湮滅。 今天,改革之火不再燃起,雖然官方依然在呼籲改革,然而,人人都清楚,改革不可再來。 現實是如此暗淡,時代的背景顏色早已變了,在黨天下的政治機器幾乎要將每個人壓迫得不能呼吸,在每個官員都要求向一尊看齊和效忠的大氣候下,要人們相信改革,是 不可能的,即便當局真的推出了一些所謂的改革舉措,也會把它們看成加強權力和統治的需要。
正所謂,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正因為有僵化的計劃時代以及今天這樣一個沉悶現實作對比,人們才發覺,中國真的有過一個生機勃勃的改革時代,才體認到這個改革時代的珍貴。 劇中阿寶有句台詞說得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 既然這個“新時代”不能為今天的“阿寶”們提供施展本領的舞台,那對明天不抱希望就非常正常。 而沒有希望,社會的不滿和不平就必然流行,美國駐華使館微博區十多萬中國網民就A股大跌嘲諷和聲討中國當局的留言,生動地說明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