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亦凡涉嫌性侵案一波三折,現在以吳被刑事拘留並接受調查告一段落。吳亦凡案的這一結局被許多觀察家認為是中國女權主義運動方興未艾的一個跡象。與此同時,女權主義運動在中國依然受到中共當局竭力從各方面給予的打壓。
擁有加拿大國籍的吳亦凡是所謂的頂流,即擁有網絡頂級流浪,擁有成千上萬的粉絲。吳亦凡在中國混得可謂順風順水,一度贊助商眾多,是許多家外國著名消費品品牌包括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在中國的代言人。吳亦凡一度還擁有中國共產黨旗下的官方媒體的讚譽,說他是一個炎黃子孫的傑出代表,雖擁有外國國籍但依然愛中國。
然而,一夜之間,吳亦凡的命運發生大發轉,他成為階下囚。中國官方媒體紛紛大報特報他因涉嫌性侵婦女被刑事拘留,並聲言他雖然是擁有外國國籍,但在中國就必須遵守中國的法律,不能逍遙法外。
但就在幾個星期前,中國警方還發表看似對他相當有利的情況通報,對他一度的粉絲、現在的性侵指控者都美竹的指控輕描淡寫,並聲言她指控吳亦凡明顯是為了提升自己的網絡知名度。
就在中國網民、尤其是女權主義者哀嘆中國還是一個標準的男權社會、有權有勢的男人可以為所欲為任意侵害婦女之際,吳亦凡被刑拘的消息突然傳來,中國網絡上一片歡呼,許多人認為這是中國女權主義獲得的一次大勝利。
然而,女權主義活動家和研究者呂頻發表文章指出,吳亦凡案件出現如此反轉固然可喜,但這種反轉並不是中國的制度發生了有利於女權的轉變,而是至今以男權佔壓倒優勢的國家權力對吳亦凡事件的態度發生了任意的轉變。
呂頻是中共當局2018年封殺的《女權之聲》平台的創始主編。她現在在美國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攻讀婦女亞研究和政治學博士學位。在吳亦凡被刑事拘留之後,她發表題為“吳亦凡事件之勝利與米兔”的文章,討論了中國的女權主義運動和米兔(源自英語Me too,即受性侵的女性公開發聲討公道)運動與吳亦凡事件的關聯,以及中國的女權主義運動今後的發展前景。
呂頻寫道:“慶祝這一刻和預期光明前景毫無關係。許多受害者仍然沒有聲音,很多賬號繼續在消失,女權還是‘反動勢力’,恐懼被注入人們心中,讓人變得扭曲。女權社群也不是什麼烏托邦,內部的問題也導致了許多痛苦和迷茫。空間越來越小,可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少。最近無數次我心中問:我們的運動能怎麼走下去;我看不清未來。吳亦凡倒下並不能帶來這個問題的答案。”
日前在接受美國之音日前採訪的時候呂頻也表示,看不清未來,無法預測未來的另一面是,中國的社會發展還存在多種可能性,“中國社會還是有很多很多活力的。只不過在中國社會活動變得非常艱難,但中國社會的活力並沒有死亡。” 中國社會活力的一個證明是,女權主義思想意識在當局圍追堵截多方打壓之下依然在不斷普及,展示了令人欣喜的堅韌性。
在呂頻看來,吳亦凡事件之所以有今天人們看到的反轉,跟女權主義的觀念和語言在過去的幾年裡在中國的擴散和發展有明顯的關聯或因果關係。幾年前吳亦凡也受到類似的來自女性的指控,說他利用其財力和影響力、以娛樂事業發展為誘餌性侵女性,但那些指控最後都不了了之,指控者還常常被許多中國人嘲諷為試圖跟名人碰瓷並以此獲利。
但這一次都美竹以女權主義的語言對吳亦凡發出指控,在當今中國社會大眾獲得了廣泛的同情和支持,儘管她的指控仍是受到“試圖碰瓷獲利”之類的嘲笑。呂頻認為,都美竹之所以獲得了這種令官方不得不有所忌憚的同情和支持,這顯然是跟女權主義的觀念在大眾當中的普及率跟幾年前相比大為提升有關;現在中國有了更多的人意識到,男性利用權力、影響力、財力侵害女性是錯誤和犯罪。
在談到女權主義在中國儘管從一開始直到現在受到全方位的打壓但仍在繼續發展時,呂頻說,人們不應當把中國政府“想像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以操控一切,那也是把政府想得太高明了。”
中共從掌權的第一天起以掌控社會方方面面為其基本的統治模式。因此,不受中共掌控或操控的女權主義運動同中國的其他異議運動一樣從一開始就受到當局的強力打壓。但在其他異議運動被打壓得銷聲匿跡或近乎銷聲匿蹟之際,女權運動儘管還沒有能進入社會主流卻在中國持續發展。為什麼呢?
呂頻的解釋是:“女權主義運動還有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女權主義運動是非政治性的。女權運動針對的就是女性在生活裡面遇到歧視或不平等的問題,如性騷擾或暴力這樣的問題。女權運動希望女性不管是在什麼社會制度下,不管是由什麼人管理這個國家,女性不要遭遇這樣的問題,希望女性能有生活安全,有生活的自由選擇,得到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機會。這是女權主義的訴求。”
中國以下是美國之音採訪呂頻的記錄。呂頻表達的是她的個人觀點。
金哲問:吳亦凡被抓捕,中國大部分網民一片歡呼,到處都在拋灑紅包,到處都在抽獎。你好像對這歡呼種歡慶有些不以為然。但我猜想還是有很多人不理解你的不以為然。你可以再扼要說一下你為什麼感覺不以為然嗎?
呂頻答:這當然是一個勝利,當然是一個好事。我們認為吳亦凡的行為是有問題的,北京市公安局的第一次通告其實就證明了都美竹說的基本都是真的。都美竹一開始指控他的時候並沒有提供證據,只是提供了一些敘述。都美竹的敘述是不是可靠,這只能是每個人自由心證了。
北京市公安局發的第一次通告對都美竹的態度是非常不友好的,批評她(指控吳亦凡)的動機是想紅之類。但那個通告在客觀上印證了都美竹所提供的很多敘述情節,佐證了都美竹指控的真實性。另外還有很多其他女性都在網上發貼,旁證吳亦凡慌稱提供工作機會,並利用他的明星光環,試圖跟女性建立親密關係。他的行為在女權主義者看來是非常成問題的。既然他被抓了,我們當然要慶賀,這是他應得的。
問:毫無疑問,吳亦凡涉嫌性侵案之所以在北京公安局機關做出明顯偏袒他的公告之後,在許多人認為他顯然勢力很大、這一次很可能再度有驚無險挺過輿論風暴之後出現反轉,是因為中國網民的輿論力量。作為一個女極權主義者,同時,作為一個研究女權主義、重點是研究中國的女權主義問題和研究政治的人,你對這種輿論力量有什麼看法?假如有人表示擔心說,這種輿論力量可能未必是好事,因為在中國能夠方便操控輿論、操控群眾、操控民憤的勢力或集團不問可知,最後倒霉或受損的還是公眾,你對這種擔心要說什麼?
答:我可以肯定女權主義的輿論力量不是政府可以操控的。女權主義批評吳亦凡的輿論跟政府一點關係都沒有。對吳亦凡的指控是很多年輕的女性自發的發聲,而且它們之間是相互印證的。在她們周圍還有很多其他的女性對她們表示支持。
女權主義的輿論是政府從來都不歡迎的。從2018年米兔運動開始,相當長的時間以來女權主義的輿論都是被打壓的。很多關於性騷擾的指控都是被刪除的,很多人被禁言,或是在線下被騷擾。女權主義是一種異議的聲音,我覺得政府假如可以選擇的話,它一定是選擇不要這樣的聲音。
假如我們的聲音跟政府沒有任何瓜葛,我們為什麼要自我檢查呢?其實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麼政府會處理吳亦凡,政府也不會承認是因為我們女權主義的聲音有影響才處理了吳亦凡。這是政府的忌諱,他不會給我們這個credit (應得的聲譽)。我們不知道政府之所以要處理吳亦凡是因為吳亦凡因為別的原因得罪了政府,或什麼其他的原因,或者吳亦凡就是咎有應得。這些我們並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信息可以用於猜測。
北京市公安局的第二次通告,披露的信息少得可憐,我們都不知道吳亦凡被認為是強奸的對像到底是誰,是不是都美竹也不知道。可能都美竹知道,但我們不知道。都美竹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也沒有再出來說話。
我們不能因為吳亦凡是政府歡迎的人或政府不歡迎的人,或他跟政府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們就停止追究他。政府假如能操控輿論的話,政府唯一會操控的輿論就是反對我們。而政府其實也一直在這麼做。政府說女權主義是境外反動勢力,是別有用心,是擾亂社會。他們對我們是有很多攻擊的。
吳亦凡案與中國的輿論環境
問:在當今中國,一方面沒有輿論的壓力,當局可能對許多觸目驚心的案件不管不問;另一方面,輿論又很容易被當局操控。這幾天我一直在跟一個來自中國的女權主義者討論問題。我們的討論結論是,吳亦凡案件顯然也是中共當局輿論操控的結果,也是就是中共當局網開一面准許公眾就吳亦凡案件發聲;吳亦凡算是倒霉,後台不夠強硬;他要是後台強硬,中共完全可以立即殺滅對他不利的聲音,就像當局先前殺滅網民非議紅黃藍幼兒園涉嫌性侵幼兒的聲音一樣。
有觀察家已經在說中國當局正在操控輿論,正在利用吳亦凡案收割民族主義的好處,在高調宣傳吳亦凡是加拿大人,必須受制於中國的法律,名氣再大也沒有豁免權。你如何評估中國當局在女權問題上的輿論操控?或者說,你認為中國當局在女權問題或議題上的輿論操控給中國的女權主義帶來一種什麼挑戰?
答:政府為什麼處理吳亦凡,有些問題我們是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我覺得把這個問題放在無法證實和無法證偽的位置上是必要的。否則我們就會過度猜測。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承認這就是,政府不可能誣陷吳亦凡,不可能誣告吳亦凡。不可能是吳亦凡沒有強姦但北京市公安局在誣陷他。現在唯一的問題,假如吳亦凡確實有強姦行為,只是政府是否會做出有力的處理,或做出不太得力的處理。
我們不能把這件事完全理解為輿論之戰。這裡面還是得看事實,這就是吳亦凡到底是不是強姦。假如吳亦凡沒有強奸的事實,我們強大的政府也不可能通過犧牲吳亦凡來滿足女權主義者的要求,這不可能也沒必要。這樣也是高估了女權主義的輿論。
這個事會之所以令人驚訝就是因為政府完全可以不調查吳亦凡。政府不調查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今天的中國政府確實是很強,我們要想問責是很困難的。既然它處理了,這起碼就表明一個事實,吳亦凡確實是做了這個事,確實有強奸的行為。如果政府有非法行為,那肯定是傾向於保護他,而不是傾向於迫害他或誣陷他。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得不出要擔心輿論力量的結論來。要說操控輿論,這種事情都是存在的,但是不能因噎廢食。不能因為我們的聲音可能會被操控,我們就不發聲了。假如是這樣的話,那不正是政府想要的嗎?我們還是應當說出我們想說的話,這不應當是問題。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這就是,“輿論力量”這個詞是一種非常簡單的暗示,好像凡是中國人的發聲都是一種無知無覺的,是一種不自覺的狀態,中國人的發聲都是被擺佈的。其實不是這樣,起碼中國女權主義群體在講話的時候,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個力量不是被操控的。
中國政府非常強大,可以監控一切。假如輿論的走向對它不利,它會打壓;假如輿論的走向過火了,它也可能會實行一種平衡。它總是要把輿論的走向引流到、收編到它自己的議程當中。這個事情政府總是在做的。
比如說,吳亦凡被捕了,現在很多的官方或準官方的代言人就在讚美中國的法治。其實中國現行的法制在性侵害的領域是非常有問題的,所以他們就用這個案子來宣揚政府是多麼清明,女權主義者不需要做什麼事情,青天大老爺就會替你們來做主,青天大老爺會替大家掌控一切。
還有一種(政府操控或散佈的)輿論是,這是一個娛樂圈名人失德的問題,現在我們要整治一下娛樂圈了。這就把這個事情變成一個道德問題,一個不守規矩的問題,變成要對娛樂圈和娛樂圈名人,以及名人的炒作進行控制的藉口。打壓明星和名人以往也是做過的。雖然吳亦凡是個加拿大人,而且他也唱紅歌,但政府現在到了這種地步,哪怕你再愛國,只要你的影響力大,它也要控制你。它不希望任何有過大的影響力。
政府總是這樣的。它要不斷的劫持、收編、改寫你的議程。我們本來是要爭取權利,它把這個事情變成了不是權利的問題。這種情況從來都有,以前有,以後也會有。這裡的重點是,不能因為這一點我們就不發聲了;要看我們今天在發聲的人有多少智慧,能夠去把握這種形勢,能夠堅持發出自己的聲音。
現在當局要把這件事收編入它的議程,刪除了那麼多社交媒體帳號,轉移了很多矛盾。這是讓很多人感到很失望,覺得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覺得作為公民,作為發聲者,對自己對別人都要寬容。不要對自己對別人太苛刻。要善於看到自己和別人發聲的成就和勝利,允許自己和別人去慶祝。否則在這麼壓抑的環境裡,永遠都看不到勝利、永遠不允許慶賀胜利的話,你就沒法再繼續下去。
實際上這也是政府操作的一部分。政府為什麼不承認我們的功績呢?政府抓了吳亦凡絕對不會說這是女權主義發聲的結果。既然政府不申明我們的功績,我們就要自己申明我們的功績。這個事情是我們做的,而且做得很好,這個事情很重要。
美國與中國的米兔的相似和差異
問:女權也是人權,米兔(Me too,被性侵犯/騷擾者挺身而出討公道)運動、人權運動在美國,在中國都成為話題。你研究女權運動,關心中國的女權,現在人又在美國。請問,在你看來,美國的米兔和中國的米兔有什麼重大的相似之處?有什麼重大的差別?
答:美國的米兔我不是特別了解。但中國的米兔和美國的米兔興起時的社會環境是非常不一樣的。美國的米兔是在美國建立了反對性騷擾的法律制度幾十年之後才出現的。美國米兔的問題在於美國的法律制度沒能約束一些特別有權力的人,比如像(美國電影業界著名製片人)韋恩斯坦那樣的人。
那樣的人好像可以不受法律的管制,因為他有特權,他可以操控,可以在他的行業里為所欲為。美國的米兔可以說是對美國的反性侵害的法律制度不足的一個揭露和彌補的努力。美國的米兔過去幾年在很大程度促進了美國法律制度的改善,而且使那些曾經逍遙法外的人、有特權的人付出了代價,這是美國的米兔。
中國的米兔不一樣,中國現在雖然什麼法律都有,但實際上假如你遭受了性侵害,你想維權在目前的法律體系下是非常困難的。無論是走刑事還是民事訴訟的途徑,或者是尋求行政的處理都非常困難。中國現在就沒有這個法律制度。中國的米兔就是在基本沒有法律保障的環境下開始的。
另外,米兔在中國沒有一個透明的權力治理機制。比如說政府處理了一個人,我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沒有公告,沒有解釋。某一個人為什麼被抓了,大家都不清楚,很多案件都是暗箱操作。如果政府不給你辦案,你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制度就讓你沒辦法去問責。而且我們也沒有一個自由的可以在線上或線下公民活動的空間。
重複一下,中國的問題一是沒有基本的法律制度,沒有透明的問責機制,二也沒有自由的線上線下的公民活動空間。因此中國的米兔就是在一個比美國的米兔艱難得多的環境下興起的。中國米兔運動跟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社會環境有極大的關係。比如說吳亦凡案件所暴露出來的利用社交、工作機會、飯局酒局,進行性騷擾性侵犯,這在中國社會是非常普遍的。
中國的很多行業工作和社交都要求女性在這些場合給有權力的男性提供性和情感的價值,這就是性騷擾發生的起源。這已經成了中國的文化特色,因為中國的很多行業都是這樣運轉的。這非常畸形。
還有中國文化所特有的,對女性貞操觀的一種強求,認為女性不能輕易跟人發生性關係,否則就是失貞,就要受到譴責。東方的貞操觀在今天的中國還是根深蒂固的。我這只是舉兩個例子,中國的反性騷擾回應的是中國特色的問題,是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中產生的問題。
當然,這也是因為中國是個父權的社會,政府替我們作一切的主。你就算是處理跟社會其他個體的矛盾,也非常缺乏自己的空間。這些都是中國特有的問題。中國的互聯網也給發聲造成的極大的損耗,因為你發什麼東西都可能被刪除。你想把你的聲音發出來,第一門檻很高,第二你要付出非常多的勞動。另外,還因為你去發貼會遭受各種各樣的騷擾和威脅。
中國的米兔有一個特點,這就是,參與米兔的主體是很多無名的年輕女性。美國的米兔裡面是有很多名人支持的。最初在米兔里站出來提出指控的有很多明星,很多有名的人。中國的米兔當初站出來的當事人和支持者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這些人她們是一個群體,她們全都是受了高等教育,住在城市裡。她們很年輕,有自己的想法,她們要追求自己獨立和自由的生活。
她們的聲音不是困在原生家庭父權的環境裡。她們原來在這個父權的社會裡是沒有發言權的,是不能為自己說話的一群人。這些人是中國米兔的主力,她們沒有資源,幾乎沒有公益機構提供支持的基礎,非常受打壓,主流媒體也不報導她們。在互聯網上還有各式各樣的攻擊、抹黑、刪除,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們仍然是通過相互之間的幫助、呼應發出了自己的聲音。這就是中國的米兔,跟美國的很不一樣。
女權主義在中國緣何還有發聲空間
問:我注意到掌控中國輿論全局的中國共產黨當局雖然對中國的女權運動採取了種種壓制、打壓措施,但截至目前中共當局還是給女權主義的言論留出了相當多的空間。例如,我剛剛看到社交網站知乎上有這樣的話:“(中國的女權運動)面對一個佔據絕對優勢的對手,除了分化離間,拉攏收買,沒有第二種可能性。” 我覺得這句話好厲害。我在這裡的問題是:你覺得這句話說得是否是否靠譜?或者說,是基本靠譜還是基本不靠譜?
答:首先,我們今天看到的女權運動完全是在野的,是民間自發的聲音,是很多年輕人一起發出來的聲音。它之所以還有一些空間,而很多的其它聲音沒有空間,是因為女權運動不是一個政治性的運動。它只是針對它的特定的問題,不是公民政治權利的問題,它也不是要針對我們的政府或反對我們的政府。這都不是女權主義的目標,這也不是女權主義的議程。
女權運動針對的就是女性在生活裡面遇到歧視或不平等的問題,如性騷擾或暴力這樣的問題。女權運動希望女性不管是在什麼社會制度下,不管是由什麼人管理這個國家,女性不要遭遇這樣的問題,希望女性能有生活安全,有生活的自由選擇,得到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機會。這是女權主義的訴求。
女權主義運動還有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女權主義運動是非政治性的。非政治性並不是女權義主刻意迴避,而是女權主義的出發點就是這個。為什麼這麼多人參加女權運動,不是因為想搞政治,是因為我不希望在我的生活當中被這樣對待,我希望我有更好的生活,我是基於對我自己日常生活的經驗和別人的日常生活經驗的理解才加入女權主義運動的,這是女權運動之所以存在空間的原因,也是女權運動的事實。正是因為它是這樣的運動,所以有很多很多人來參與。
你說它有空間,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它是非政治性的。另外就是在這個非政治性的空間裡面它可以聯接起很多人。如果你只是這種非政治性不一定能保證你能發展,還是需要很多人跟你有共鳴。中國還有很多其它的主張並沒有很多的支持者。
隨著女權運動的發展,女性提出了問題,但女權是沒有耐心的。沒有耐心我覺得很容易理解,因為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人們需要盡快的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希望明天就能改善社會環境,我就應當獲得這樣的明天。關鍵是這個國家能不能給予我們。假如這個國家不能給予,那麼這個國家就是有問題的。
所以女性雖然只是關心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問題,但女性是從她們的角度在批判這個社會結構的,她們認為這個社會是需要被改造的,認為這個社會是父權的,不能平等對待女性,這是有問題的,是應該被改變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這是一個異議的集體的聲音。所以它也不可避免的要被打壓、被審查的。
隨著女權運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覺察到她們的生活裡充滿了不安全、不自由,沒有平等機會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是應當改變的。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有了這樣的意識,加入進來,她們的聲音越來越尖銳的時候,由此而來的對峙也越來越明顯。
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我很感興趣,但是我沒有答案。我不認為我有這個能力來提出這樣的答案。保持這種對未來的不可知很重要。只要我們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就說明我們還有機會。而且在這個過程裡面,在等待和觀察這個過程的時候,看到很多人會加入進來,女權運動會變得更強大。
這個運動不是單一的運動,這裡面本身也是什麼人都有。這個運動是開放的,沒有審核,誰都可以加入,誰都可以自稱我是其中的一員,誰都可以自稱自己是女權主義者。至於她所理解的女權主義和別人理解的女權主義是不是一樣,這是沒有任何人能管理和約束的。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女權主義運動裡面有有愛國的人,我覺得這是不可避免的。有的人想利用女權主義,跟政府搞投機,通過向政府輸誠,向黨輸誠,把女權主義變成投機的資本,也是有可能存在的。
另外,也有人覺得這個社會的改變看不到前景,就覺得是不是還是只能在這個體制的約束下、規範下來做女權的活動,於是就不得不被動地或主動地強調對黨和政府統治的合法性的肯定,這都是有可能的。粉紅的、愛國的,或同時使用兩種標籤的女權主義者當然存在,這都是事實。不管她們是主動投機的,還是被動地為了維護女權的存在,這都是有可能的,這也是一個現實。
其實在女權的領域裡面,這種事情是發生的最少和最晚的。因為女權這個行業非常的邊緣,這裡面沒有利益。你看中國的大學老師,中國的互聯網行業,任何一個商業的行業,有多少人,有多少所謂的精英今天都在高喊愛國,都放棄了自己的進步和自由的批評立場。這樣的人太多了。我覺得女權主義之所以比所有的領域都更清白,是因為女權的機制是一個爭取權利的機制,本身在這個機制裡沒多少利益。
如何看所謂的極端女權主義問題
問:還是來自知乎的一種言論:“可惜部分,或者說大部分女權主義者被勝利沖昏了頭,她們真以為自己足夠強大了,開始向原本的(男性)同盟軍拔刀,甚至試圖恢復母系社會”。這話顯然是針對所謂的極端女權主義者說的。請問,你對所謂的仇視男性的極端女權主義有什麼評論?或者說,你對所謂的極端女權主義這種提法/說法有什麼評論?
答:首先,我很少看到這種同盟軍。如果是在女權主義興起之前,而女權主義興起也沒多久,男性掌控權力已經很久了,如果這些人真是同情女權的話,他們為什麼不早點解決問題?他們要是把他們的能量拿出來一點,在女權興起之前可能就幫我們解決很多問題了,可惜沒有啊,所以這個所謂的同盟軍的說法是可以質疑的。
而中國的女權也沒有要試圖恢復母系社會。這是一種很荒謬的指控,或說是一種想像。但要說女權主義是仇視男性的,這個問題有很多不同的層次。那麼在女權當中是不是有仇視男性的?是不是有一般的仇視男性的女權主義?這個當然是有,這個我不否認,而且可能還越來越多,這是事實。
有些女權主義者她們是厭男的,就是一般性的仇視男性的。她們是跟男人切割的,她們是按性別站隊的。她們認為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所有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他們在立場上也是跟女性對立的,是不可能協作的。我覺得這是個事實。
我覺得在現在的語境下,評論她們並不重要。為什麼?因為這些人沒有權力,她們不是擁有權力的人。那些因為她們的遭遇而憤憤不平的人,她們以感性的方式表達她們的意見,我覺得她們不需要被問責。問責的對象應當是擁有權力的人,而不是那些因為在自己的生活中遇到壓迫,有一些感性的想法需要發洩的人。
如果我們問責的矛頭指向這些人,那就是打壓。如果我們要求那些被壓迫的人,沒有得到權力平等對待的人說話還要非常政治正確,這就是打壓。真正說話應該不犯錯誤,而且說話不給別人帶去傷害的人,那應該是有權力的人,不是這些(女權主義的)人。這些人她們發洩,我覺得她們沒有義務去檢查她們的言論,因為她們的言論本身也沒有什麼傷害。
另外,她們的言論也是有她們的基礎。她們是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社會裡面,這社會裡,有獲利的人,有受害的人。女權主義所不滿的是男性的紅利,即只要你出生是男人,你可以什麼也不做就能得到好處。
比如說,如果你結婚了有一個孩子,這個社會就默認這個孩子就要隨你姓,其實你根本沒有給孩子足夠的撫育和照顧。這就是紅利,只因為你是一個男人就能得到的紅利。你有這樣的紅利,你跟父權結構不能脫離關係,你就是可以被責問、被考問的。
所以說,所謂的女權主義同盟軍這種說法是很無力的。如果你是擁有特權和紅利的同盟軍,那你怎麼能夠聲稱我們是一起的呢?這都是有問題的。
提出這些說法的人其實還是反對女權主義,只是換了一個說法來反對。他們的意思是,看吶,女權主義做得這麼不對,我本來是可以支持你們的,現在我不支持你們了。這些人的心態是,我的支持是一種恩賜;假如你對我的態度不好,沒有把我哄得高興,我就把我的支持態度收回來。
女權主義對這種態度早就沒有耐心了,女權運動靠的是女性自己,要靠自己看能不能走下去。我覺得男人應當考慮的是,當女權運動靠自己發出足夠多的聲音時,男人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男人不是要被爭取的對象,而是男人要自己選擇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