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瑞黎明:中國在南半球的崛起謀求建立另一種世界秩序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以視頻形式在中非合作論壇第八屆部長級會議開幕式上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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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瑞黎明:中國在南半球的崛起謀求建立另一種世界秩序

非洲和中東已逐漸成為地緣政治的重要參與者,這引起外界越來越多的關注。另一方面,中國近年來也加大了在這兩個區域的參與。有分析人士認為,中國的參與不僅有政治、經濟等不同方面的考量,更是中國日益增長的“全球實力的宣示”。

長期研究中國外交政策及國際政治的學者瑞黎明(Dawn C. Murphy)認為,在美中兩國關係因經濟政策、人權、新冠疫情等問題日益緊張之際,更好地理解中國的全球崛起,以及中國在中東、非洲的參與,至關重要。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瑞黎明詳細談及了中國在中東地區和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參與,以及中國對南南合作夥伴的外交政策。她還提到,中國在南半球的“崛起”,其實也是在構建另一種補充現有自由秩序的世界秩序。

中東與非洲引人關注

中國既是非洲的長期外交夥伴,也是非洲的新投資者。美國智庫蘭德公司曾在一份報告《中國在非洲深化關係的意義中說,中國在非洲有四大戰略利益,除自然資源和貿易這兩項外,中國的第三個意圖便是尋求獲得政治上的合法性。中國政府認為,加強中非關係有助於提高中國的國際影響力。

此外,中國還希望扮演更有建設性的角色,為非洲的穩定做出貢獻,其中部分原因,是為減輕與安全相關的對中國經濟利益的威脅。

就中東地區而言,中國在過去幾年中也在該地區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中國非常關注與中東的經貿關係,在2020年,中國與中東地區貿易額約為2726.3億美元,中國也是阿拉伯國家第一大貿易夥伴,約一半的石油進口來自中東。

麥吉爾大學中東問題專家布賴寧(Rex Brynen)曾對美國之音表示,中國現在是世界上最大的原油進口國,其中三分之一以上來自中東,中國希望改善與該地區國家的關係。

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認為,雖然中國在中東較美國等國而言仍是一個相對較新的國家,並且在處理當地政治和安全挑戰方面極為謹慎,但由於其在中東的經濟存在日益擴大,中國必須要加強與該地區的接觸。

中國與非洲以及與中東的關係似乎成為了國際關係領域一個愈發重要的課題。美國空軍戰爭學院(US Air War College)國際安全研究副教授瑞黎明(Dr. Dawn C. Murphy)博士在1月11日面世的新書《中國在南半球的崛起:中東、非洲和北京的另一種世界秩序》中審視了中國與非洲以及中國與中東的關係,分析了中國作為一個正在崛起的全球大國,在現有國際秩序中的利益、身份和做法。

瑞黎明博士長期研究中國外交政策、中國政治、國際關係和比較政治。她曾先後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喬治華盛頓大學學習,並曾在哥倫比亞大學與哈佛大學的中國與世界研究項目擔任研究員,她還曾在中國南京學習中國語言文學。

以下是瑞黎明接受美國之音採訪的內容節選。採訪內容只代表她個人觀點,不代表美國國防部或美國空軍。

獲取資源尋求支持?中國在中東與非洲崛起

記者問:在您的書中,您的關注重點主要是中東和非洲。雖然中國官方把與非洲國家的關係稱為“發展中國家間關係的典範”,並希望與中東一些國家開創關係更加美好的未來。但是相較於亞太等其他地區而言,中東和非洲可能不是中國的關注重點。那麼我們為什麼需要審視中國在這兩個區域的崛起呢?

美國空軍戰爭學院國際安全研究副教授瑞黎明(Dawn C. Murphy,照片由本人提供)

瑞黎明答:在2000年代末開始研究中東和非洲的時候,人們對中國在亞太地區和美中關係之外崛起的研究非常有限。因此,我們對中國行為的認識不足。所以我想更好地了解中國在這些地區的利益及其行為,這樣我就能了解中國在中東和非洲的崛起,以及其在整個南半球的崛起。這在今天尤為重要。因為美中關係已經越來越不是一個雙邊現象,而是與世界各地都有關係。

問:中國在中東和非洲的利益分別又是什麼呢?是能源需求嗎?還是渴望通過經濟力量換取政治利益?

答:中國在中東和非洲的利益是有共同之處的。首先,便是通過獲取資源和打入市場來促進中國的經濟增長。我認為這部分是非常重要的,在很多情況下,一些分析傾向於關注能源方面或資源方面,但對中國企業來說,在金融、製造業和其他領域的市場機會與資源需求同等重要。因此,最重要的利益是促進中國的經濟增長。

再者,中國謀求中東和非洲國家在聯合國等國際體系中支持中國的外交政策和立場。中國還希望倡導發展中國家的事業(developing country causes)。中國在鼓勵發展與南半球各國在促進發展方面的各種合作方面有著悠久的歷史,這可以追溯到毛澤東時代。時至今日,他們對這方面的興趣非常濃厚。

此外,中國還希望保護他們的公民和企業,比如2011年時的利比亞大撤僑,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了也門、敘利亞和其他地方。因此,他們希望確保能夠保護他們的公民和企業。

最後,無論是在非洲還是在中東地區,中國都想保護其主權不受美國的影響,他們越來越希望中東和非洲國家支持他們在南中國海(中國稱南海)、香港和其他問題上的立場,這些問題直接關係到中國的主權。

中東和非洲這兩個地區之間其實是有共性的,整體利益是非常相似的。但在中東,中國希望確保中東不會支持中國國內的穆斯林叛亂組織(Muslim insurgency groups)。這就好比中國非常擔心敘利亞,因為敘利亞的各種組織可能會向中國境內的維吾爾人提供物質支持。

問:那麼中國在非洲和中東的參與及其行為又有什麼不同之處呢?

答:其中一個不同之處是,中國在中東的重點往往更多地放在能源上,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中國對包括工業礦產、農產品等在內的更廣泛的自然資源感興趣,所以中國在非洲的投資組合(portfolio)更加多樣化。

此外,中國認為中東是一個動蕩的地區,中東國家間的潛在衝突可能危及該地區的穩定並最終危及中國的利益。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則沒有那麼多的騷亂。

這兩個地區的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中國認為中東在美國的影響範圍內,但撒哈拉以南非洲卻不是。所以中國在中東的行為更加謹慎,因為他們不想在一個對美國國家利益至關重要的地區被視為威脅。

還有便是在撒哈拉以南非洲,中國更多地關注南南合作和發展倡議,包括對外援助。

21世紀起燃起全球野心尋求中東非洲新戰略概念

問:20多年前,您曾去過中國南京並在那裡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您覺得當年的中國與現在的中國有何不同。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是否展現了其全球野心,或者說中國是否是在那時開始崛起為一個具有全球抱負的大國和全球角色?

答:你提到了中國的全球野心,這讓我想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間段。一是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毛澤東時代,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非常注重傳播意識形態,並為南半球的民族解放運動提供支持。但在70年代之後,中國在全球範圍內的參與逐漸減少,中國開始專注於自身的經濟發展,致力於推動其經濟向更以市場為基礎的模式發展,並鼓勵外商直接投資中國。正如你提到的,20多年前我在南京的時候,中國其實更注重內部發展。

轉折點大約是在2000年,中國在全球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在中東、在非洲、在南半球,中國在這些地區的經濟和政治參與都有了大幅的提升。

問:那麼中國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尋找與中東和非洲接觸的新戰略概念的呢?

答:中國的大部分行為大約始於2000年,中國公司的外國直接投資在增加,各種機構也逐步形成。例如,中非合作論壇成立於2000年,中國-阿拉伯國家合作論壇成立於2004年,上海合作組織則是在2001年成立。所以2000年以後,除各個合作論壇開始建立外,中國還任命了各類特使。他們在2002年任命了中國政府中東問題特使,在2006年任命了非洲事務特別代表,還在2016年任命了敘利亞問題特使。從援非農業技術示範中心,到戰略夥伴關係,再到中國參與維和行動等等,縱觀全局,中國的行為和參與在2000年之後明顯增強。

問:您在書中提到,中國在中東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的行為表明了中國在全球範圍內的崛起?

答:是的,我認為這實際上告訴了我們很多關於中國在全球崛起的信息。一方面是中國在政治、經濟和對外援助方面的行為其軍事行為有所不同。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大多數關於中國崛起的研究集中在其亞太地區的行為、參與,以及中國對美國的做法。中東和撒哈拉以南非洲能讓你更好地了解中國與南半球更廣泛的接觸,畢竟在南半球,中國不是在與鄰國打交道,也不一定有領土爭端。

因此,在這兩個地區,我認為有助於觀察中國在全球的崛起,在政治、經濟和對外援助領域,中國的行為與美國具有競爭性。中國以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南南合作為規範基礎,國家在經濟行為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某些情況下,這種更廣泛的行為發生在當前的自由秩序內部,在某些情況下則不是,但在政治、經濟和對外援助領域,你確實會看到更多的競爭和分歧行為。

但相比之下,在軍事和安全關係領域,中國幾乎所有的做法都是與美國和西方合作的,這是與自由秩序趨同的規範。比如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希望通過聯合國建立多邊機制來解決衝突,參與反海盜行動等等。中國不希望地區內僅有一個單方面的安全存在(security presence),他們希望尋求多邊機制。

中國將自己描繪為一個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不侵犯及不干涉內政的大國,倡導互聯互通,推動發展及南南合作。它將自己標榜為一個平衡的角色,與國際體系中的所有國家互動,無論它們的治理結構如何。中國非常強調自己在南半球沒有殖民歷史,並試圖將自己與美國區分開來。中國也非常希望在南半球被視為一個鼓勵經濟、金融、技術等領域互聯互通的大國。

北京的另一種世界秩序

問:我們知道中國曾多次表明,世界上只有一個體系,就是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只有一套規則,就是以聯合國憲章為基礎的國際關係基本準則。但您在新作中提到,中國似乎在尋求構建另一種國際秩序,“雖然中國還沒有尋求取代現有的國際秩序,但如果當前的自由秩序排斥中國或損害中國的利益,這種替代秩序可以成為中國與中東、非洲以及大部分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政治和軍事關係的基礎。”所以,北京的另一種世界秩序是以什麼為基礎的?有什麼特點呢?

答:在我看來,此時此刻,中國正在構建補充現有自由秩序的國際秩序。

正如你提到的,中國長期以來一直非常支持聯合國和許多國際機構,而且這支持還在繼續。但如果你看看中國在過去幾十年中所建立的,你會看到秩序的新層面。如果當前的世界秩序變得不那麼受歡迎,或者如果它以某種方式崩潰,這些其他方面的新秩序將填補中國與這些地區互動的空白。一些具體的例子,便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合作論壇,中非合作論壇,中國-阿拉伯國家合作論壇和上合組織等,這些是中國與有關地區互動的主要多邊機制。中國已經在世界各地建立了非常相似的合作論壇,無論是東歐,還是拉丁美洲。所以在全球範圍內,大多數南半球國家都有已經建立起來的合作論壇,這是中國正在建立的世界秩序的一個重要方面。

另一個方面,便是“一帶一路”倡議。“一帶一路”倡議或將是促進、建立秩序的一種方式。中國可以藉此與一些區域進行互動。無論是自由貿易協定、經濟特區、農業示範中心等,“一帶一路”包括了所有。

北京正在建立的世界秩序的另一個方面是對外援助。你可以看看他們在對外援助中實施的規範,他們不強調與國家內部治理結構相關的政治條件,這與當前自由秩序的很多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中國仍然深度參與現有的自由秩序,但因為中國對該秩序的某些方面深感不安,例如促進人權、促進民主。因而,中國對現有國際秩序中的經濟因素比對政治因素更為滿意,所以中國正在建立這些補充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