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中國前衛文藝受到愈來嚴厲的限制。從《三體》出版人姚海軍落馬,到知名跨性別主持人金星的舞台劇《日出》在廣州被拒演出,再到西洋萬聖節被當局嚴控、變成“遊擊戰”式的慶祝,這些事件似乎都碰到了某種政治禁忌。分析家指出,多層禁忌正在扼殺中國的文化創新,所謂的“文化自信”在今日中國的文化空間中反倒呈現為“文化不自信”。
姚海軍落馬
四川省紀委監委近日發佈消息,四川科幻世界雜誌社有限公司董事、副總編輯姚海軍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令不少科幻迷感到震驚。
《成都商報》說,姚海軍在25年前就是科幻迷,曾與友人共同創辦了“華語科幻星雲獎”,還策劃出版一系列里程碑式的原創科幻作品。其中劉慈欣的《三體》三部曲更在全球熱銷,已被翻譯成19種語言,銷量超過2100萬冊,讓中國的科幻小說從雜誌時代真正進入了暢銷書時代。
《三體》在今年3月被奈飛(Netflix)改編成影集後上線,旋即引發話題熱潮。 “三體”的內容涉及外星物種的秘密科學計劃,書與劇集的第一章就描述一名中國天體物理學生親眼目睹父親被文革時期的紅衛兵批鬥毆打致死。英國廣播公司(BBC)曾報道,《三體》劇中所發生的科學界無法解釋的自殺事件,暗示了許多文革受害者為了「被迫結束痛苦」而自殺的事實。
金星演出被拒
與此相似的是,就在姚海軍落馬的前一天,中國知名跨性別主持人、舞蹈演員金星,也在微博控訴她在廣州演出的舞台劇申請被拒絕,該消息還衝上微博熱搜。廣州市文旅局工作人員回應,不會因為個人原因拒而絕申請,可能是存在報送資料不齊全等情況。
不過,不少中國網民聲稱,金星演出被拒絕或與其先前在山西太原的演出有關,當時在謝幕時,金星公開展示了代表支持LGBT(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的彩虹旗,該彩虹旗上面寫著“愛與性別無關”的字樣。然而,金星對此發文否認,表示當時是為了安撫跑到台前拿著旗子的觀眾,所以搶過旗子扔到身後再完成謝幕。但網友搜出她在山西謝幕的視頻,認為該項解釋太過牽強。金星隨後刪除了相關微博,日前又發文說:“愛祖國,愛家鄉….愛就是愛,與性別無關!”
金星曾是一名男舞蹈演員,她在28歲那年完成了變性手術,成為中國最具知名度與影響力的跨性別傳奇人物。
前衛藝術觸碰禁忌
美籍中國流亡作家貝嶺表示,科幻小說在中國作為高利潤產業,在全球化時代透過附加產品和運用科技的想像力獲得了巨大收益,像《三體》這樣的作品甚至創造了中國文化領域的奇蹟。
但他也強調,再怎麼樣的中國奇蹟產品,仍不能違背中國的社會默契,所謂的社會默契就是不能去觸碰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而現在更強化為只要觸碰到當今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就可能犯忌。科幻小說中的“超人”與超自然力量的設定,可能構成對現實中“偉大領袖”的無意冒犯,這種主題與黨和領袖至高無上的地位相悖,因而成為被限制的對象。
“是超人厲害,還是偉大的、戰無不勝的黨更厲害,或者是英明的領袖更厲害,那當然這就犯忌。”貝嶺對美國之音說。
但除了“超能量”難以和“永遠偉大光明正確”的中國共產黨相容外,“三體”中關於文革的描述也可能是個忌諱。
香港城市大學哲學博士徐全對美國之音說,如果科幻題材能顯現出當代中國的視角,去激發起中國民族自信心與愛國心,其實官方並不會去反對。但“三體”從其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引起很多中國民族主義者和保守人士的抨擊,這是因為中國官方對於文革的定義是“曲折的探索”,也就是文革固然是一個錯誤,但中國官方的思維,從鄧小平時代開始一直到現在,有一句話叫做“團結一致向前看”,意思就是說“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
徐全表示:“那麼如果你用文藝作品的方式,而且還是用很新穎的題材的科幻小說,來呈現文革的一種歷史樣貌,這個會引起很多保守人士的一個強烈的質疑。”
但分析家一致認為,姚海軍的落馬並不全是政治與文化的因素,更可能跟經濟問題相關,因為中國的科幻小說產業鏈存在著巨大的灰色地帶,而姚可能“不幸地成為眾目注視的對象”。
文化產品與經濟利益的交織
北京日報旗下微信公眾號“長安街知事”指出,2023年中國科幻產業總營收突破千億規模,達到人民幣1,132.9億元。 《三體》的作者劉慈欣在2019年的中國「第13屆作家榜「中,以《三體》系列斬獲1800萬的版稅收入,榮登作家富豪榜首。以中國作者和出版社之間抽成的版稅比例大約是7%-10%之間來看,可以推估姚海軍與科幻世界雜誌社獲得的利潤相當豐厚。
日本資深媒體人矢板明夫也針對姚海軍落馬事件在臉書上發文說:“如果外星人的本事真的有那麼大,那麼天天給別的國家指明方向的習總書記要往哪裡放?”並說最近中共《求是》雜誌再次提到習近平的言論:“文學和藝術不應成為市場的奴隸,不應受到金錢的污染”,意指在共產黨一黨獨大的社會中,絕不允許有才能的人憑自己的本事賺大錢。
最近在台灣出版新書《孤島》的中國作家野夫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表示表示,科幻小說在中國受到的監管相對比較寬鬆,除非指向性很強,否則可以說是中共最不在意的。不論是科幻小說還是奇幻文學、穿越小說,在中國都有非常大的市場。玄幻文學甚至已經自成一大流派,作者的年收入都在上千萬元以上。因此他認為,即便《三體》有涉及到一點點文革內容,但仍可以在中國合法出版來看,應不致於構成姚海軍落馬的一個“事件”,很可能還是跟貪腐有關。
排斥LGBT
但野夫表示,金星的情況完全不同。同性戀或跨性別等性少數群體,過去在中國長期以來一直都是以“流氓罪”懲處,直到1997年中國修訂“刑法”才刪除了“流氓罪”和“雞姦罪”,實現了中國同性戀法律上的的非刑事化。但這只是一種默許,中國政府並不會立法來“保護”同性戀群體,中國社會普遍對LGBT也持保守的態度,甚至不少人還很排斥,就像排斥女權運動一樣。
他說,像金星這樣的跨性別者能夠在中國的主流媒體頻頻出現,是一個極少數的現象,她以其個人魅力和藝術造詣,一點一滴地帶領中國民眾逐漸接受LGBT,是領軍人物也是前衛楷模。然而,她也因此面臨更多壓力,尤其是她在謝幕時展示彩虹旗的舉動可能引發當局的警覺性。
貝嶺則認為,金星的遭遇不僅與她的身分有關,也因其多次觸及黨內禁忌而受到審查。他指出,當某些行為超出政治容忍度,便會引發“懲罰機制”。“這樣的懲罰就是她的演出被取消,這也跟中國現在的黨和英明領袖對於中國整個文化產業日益嚴加的控制有關。”他說。
貝嶺還說,包括中國知名藝術家高氏兄弟中的高兟,以及台灣八旗出版社的編輯富察仍被中國圈禁中,在在顯示了中國文化空間的不自信已成為中國社會的主題。
維穩優先,遏制創新
野夫補充道,近年來,LGBT、女權運動等話題在中國引起了廣泛關注,但當局對這類群體高度警戒。中共擔憂這些運動最終指向“人權”,一旦形成社會思潮便構成政治風險,因而嚴防死守。
他分析,“中共怕的是管控失誤、維穩失誤”。 就好比中國近幾年興起的女權主義思潮、非政府組織(NGO),或者自發性的小團體,都讓當局非常警戒,不是因為共產黨反對男女平權,也不是怕同性戀破壞制度,而是這些女權問題最後都會指向“人權”,一但人權、自由的思潮形成一股社會運動,對中國統治當局來說就是一個危險信號,所以一定要嚴防。
野夫亦表示,就連剛過的萬聖節在上海街頭加強戒備也是同樣的邏輯,年輕人奇裝異服其實並不要緊,真正令中共擔心的是“萬一突然每個人拿出一張白紙怎麼辦?”
“只要大批的人集結一起,都成了這個過敏年代的危險的事情,與其僥倖地覺得平平安安地呈現一個所謂太平歡樂盛世,還不如嚴方死守,讓它什麼也不發生。什麼不發生至少我地方官是太平的,至於民間你們年輕人的歡樂這些,相對統治者來說啥都不是。”
香港城市大學的徐全認為,金星在中國民間的影響力非常大,當她所代表的一個前衛藝術家,特別是在性別議題上的先鋒角色受到壓制,意味著中國人文藝術的創新與社會的包容度可能會受到限縮,將會使得一些優秀文藝作品不容易展現。尤其在當代中國強調走回傳統與弘揚經典的潮流下,藝術美學將會對前衛、甚至是後現代文藝作品更為排斥。
他說,中國政府以維穩為主的文化控制抹去了觀察社會民情的機會。若一味推行歌舞昇平、壓抑個性表達,舉凡歐美的萬聖節、耶誕節和西洋情人節都一律抵制,學校甚至還會倡導不要過“洋節”,終將使年輕人疏遠社會,對中國未來的創新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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