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穴長提, 人民幣“逐漸地、然後突然地”撼動美元?

香港一家兌換人民幣的店鋪(2020年11月10日)

儘管人民幣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的排名遠在其他多種貨幣之後,但近年來有關其是否會取代美元的討論一直是國際地緣政治中最熱門的話題之一。中國官方最新的數據顯示,3月份跨境交易人民幣收支的金額首度超越美元,成為中國跨境交易中使用最廣泛的貨幣,被認為是中國撼動美元地位的又一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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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穴長提, 人民幣“逐漸地、然後突然地”撼動美元?

無論是外匯儲備構成、還是作為支付貨幣,這一中國主權貨幣的佔比均僅超過2%,甚至不足日元的一半,而美元地位仍被普遍認為堅如磐石,儘管如此,最近的一系列事件仍令一些分析人士擔心,人民幣蟻穴最終或會潰美元千里長堤。

“這是一個重大轉變。"多倫多約克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格雷戈里·金(Gregory Chin)在談到最近人民幣跨境交易第一次超過美元時說。 “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中國在努力增加人民幣的使用,而且在這裡我們看到其合作夥伴開始越來越多地接受人民幣。換句話說,國際上對人民幣的合法性或可信度越來越高,對其信心開始越來越強。”

從以人民幣買原油,到與俄羅斯和巴西的交易,人民幣國際化近來似乎好事連連。上星期,阿根廷政府宣布,將停止使用美元來支付從中國進口的商品,轉而使用人民幣結算。

在另一方面美元的前景則越發令人倍感擔心。彭博新聞社最近的一篇報導說,美元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失去其地位, 2001年時,美元以其“無可爭議的霸權儲備”地位佔全球儲備的73%,而今天僅為58%。 “美元作為儲備貨幣的市場份額在2022年遭遇了驚人的崩潰,"報導援引歐利盛SLJ資本有限公司 (Eurizon SLJ) 首席執行官史蒂芬·詹的話報導說。這位前摩根士丹利貨幣專家、解釋美元指數相對於全球經濟的變化趨勢的“美元微笑理論”的發明者和另一位貨幣專家撰文說,發展中國家尚沒有能力擺脫美元進行交易,美元市場規模龐大、流動性好,不過,這些“並非一成不變”。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歷史學家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等五位學者在一篇頗具創意的有關人民幣地位問題的論文中說,“就歷史比較而言,今天的人民幣與1950年代和60年代的美元並無二致。”

約克大學格雷戈里·金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還指出,人們所依賴的很多有關人民幣國際化數據往往來自環球銀行間金融通信協會(SWIFT),但是該系統並沒有涵蓋所有交易,所以有可能低估了人民幣的實際使用量。

“比如在對俄羅斯的制裁的問題上,你知道,如果中國和俄羅斯現在都在使用盧布和 人民幣,那麼這能否納入SWIFT系統呢?”他說。

數字人民幣的挑戰

胡佛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斯坦福大學教授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最近在彭博新聞撰文說,美元慢慢取代英鎊的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美國的金融技術領先於英國,而今天歷史又在重演,“中國開創了比我們在西方擁有的任何規模都大得多的在線支付平台。”

自2020年4月開啟首批試點以來,目前中國的數字人民幣已經實現了發工資、公共服務繳費、發放貸款和跨境支付等多個場景的應用。

約克大學的中國問題專家格雷戈里·金說,中國是很多國家的第一大貿易夥伴,如果這些國家發現使用數字人民幣可以高效、順利地處理他們的業務交易而且沒有什麼風險,“那麼將他們的部分業務轉移到數字人民幣可能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反觀美國,目前不僅數字美元遙遙無期,而且與美國科技大國地位極不相稱的是,美國的銀行支付方式還在大量地仰仗傳統方式。美國只有一個私營的自動清算所 (ACH) 和電匯運營商實時支付系統—清算所(The Clearing House,TCH),由25家大銀行組成,但截至去年年底,美聯儲公佈的擁有3億美元或以上綜合資產的銀行有2124家。

上海一個商場歡迎顧客使用數字人民幣。(2021年4月21日)

斯坦福大學的著名金融經濟學家達雷爾·達菲(Darrell Duffie)最近在談到美國應如何改善支付系統時指出,美國銀行在支付服務方面沒有足夠的競爭,創新速度也不夠快,而且進入支付服務市場的金融科技公司還面臨太多監管不確定性,例如,“穩定幣”支付系統運營商最近放棄了這一業務。

他說:“目前,當用戶刷信用卡或請求銀行電匯時,錢不會馬上轉賬,有嚴重的延誤,更不用說高額費用了。”

鑑於TCH的系統並不包括眾多的地區銀行,以及價格將過高,缺乏競爭,美聯儲計劃今年夏天推出一個名為FedNow的“快速支付系統”,以較低的成本實現即時轉移資金。

不過,達菲說,不幸的是,該系統將跟各家銀行最賺錢的業務直接競爭,因此他們並沒有動力來部署FedNow。

無意為人民幣國際化而放棄管制

儘管人民幣國際化是中國的一項既定政策,但大量的跡像也顯示,中國也充分意識到了隨之而來的負擔和義務、以及這些負擔和義務可能會給中國經濟帶來的巨大的潛在風險,這其中包括幣值潛在的大起大落和做空人民幣等對中國金融體系的衝擊,而銀行和金融體係是中國經濟最為薄弱的環節之一。

前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曾指出,人們常常誤以為中國發行的人民幣是中國央行的資產,但實際上那是央行必須履行的義務。他舉例說,境外主體持有人民幣,中國不能只允許買手機等商品,不能買金融資產。

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政治學副教授丹尼爾·麥克道爾(Daniel McDowell)說,在中國是否真正想要實現人民幣國際化的問題上,到目前為止尚未沒有看到中國真正全力以赴地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因為中國政府認為國際化的好處仍然小於金融開放的風險,北京的優先考慮是金融市場的穩定。

“在過去15年左右的時間裡,我們看到了一些旨在促進其國際使用的政策,但我們也看到了很多降低其吸引力的政策。”《反其道而行之 — 美國金融制裁和國際對美元的強烈反彈》(Bucking the Buck, US Financial Sanctions and the International Backlash against the Dollar)一書的作者麥克道爾對美國之音說。

北京的中國人民銀行總部大樓(2018年9月28日)。

中國雖多年來一直致力於人民幣國際化,但在正式表述時前面往往要冠上“穩步”一類的字眼。中共二十大報告的提法是“有序”推進人民幣國際化。

英國諮詢公司DΞFI Advisors的創始人邁克爾·尼科萊托斯(Michael Nicoletos)最近在推特上說,人民幣在國際儲備中所佔份額仍然很小,原因很簡單—“資本管制”四個字。

早在2010年中國離岸人民幣市場誕生之初,當時頗具影響力的經濟學家、玫瑰石顧問公司董事謝國忠就曾對中國政府是否真的想讓人民幣成為國際化的貨幣提出了疑問。 “我認為,回答是否定的。”他在一次公開討論中說。

中國國泰君安證券上個月的一份報告指出,人民幣國際化已經起步多年,而離岸人民幣市場“直到近兩年才有所升溫。”

在美國對俄羅斯和伊朗等國的制裁之下,這些國家的銀行無法與美歐國際大銀行以美元進行交易,迫使他們只能與中國進行人民幣結算,中國或許樂觀其成,但近年來人民幣走紅在很大程度上並非中國政府推動的結果。

中國另闢蹊徑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SWIFT的數據都顯示,在主要儲備貨幣和國際支付貨幣排名中,中國都僅名列第五,均在英鎊和日元之後。即使是在人民幣跨境交易方面,雖然最近首超美元備受矚目,但究其細節,這並非完全意義上的跨國境交易。

路透社根據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的數據計算後認為,人民幣在所有跨境交易中的使用率為48.4%,而美元的份額從一個月前的48.6%下降至 46.7%,但是,”這個數字有點誤導。“ 雪城大學的麥克道爾說。

他指出,SWIFT數據顯示,大約四分之三的跨境人民幣支付是在香港和香港之間進行的。 “人民幣現在比美元更重要?我認為這被誇大了。”他說。

儘管從傳統觀點看,人民幣還遠遠不可能挑戰美元,也不會為人民幣國際化而犧牲對自己金融體制的嚴格控制,允許自由兌換等等,但有觀察人士們指出,這並不意味著美元可以高枕無憂。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歷史學家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等五位學者提出,中國正在另闢蹊徑,無需全面實行金融自由化即可使人民幣成為國際貨幣。他們指出,中國的捷徑之一是與其他央行簽訂貨幣互換協議,使其他國家“有信心從中國央行處獲得人民幣”,而且現在已小有斬獲。

他們在去年10月發表的這篇題為“人民幣獲得儲備貨幣地位的非常規途徑”的論文中指出,2009年以來,中國央行已與至少39家央行達成雙邊貨幣互換協議,總額高達3.7萬億元人民幣此外,中國已在全球24個城市建立了人民幣離岸市場。 (中國官方的新華社上星期報導:截至2021年末,中國人民銀行已經與40個國家和地區的中央銀行或貨幣當局簽署了雙邊本幣互換協議,總金額超過4萬億元。同時,中國人民銀行已經在29個國家和地區授權了31家人民幣清算行,覆蓋了全球主要的國際金融中心。)

斯坦福大學的弗格森在彭博新聞社的專欄中說,歷史上有很多東西50年都不變,但突然就變了。 “這正是歷史難以預測的根源之所在。”

這位著名的政治經濟學家、宏觀經濟和地緣政治諮詢公司Greenmantle的創辦人說,這也就是為什麼人們一直偏愛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中的一段對白:

“你是怎麼破產的?”比爾問。

“兩種方式,”邁克說。 “逐漸地,然後突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