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務院人口普查小組和國家統計局不久前公佈了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結果，稱中國“人口總量達到14億1178萬”，與2010年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相比，增加了7200多萬，增幅5.38%，屬於“保持低速增長”狀態。
此前，這次人口普查結果一再拖延公佈，因而受到廣泛的關注和質疑。那麼，最終公開的數據反映中國人口存在怎樣的迷思？美國之音專訪《大國空巢》作者、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研究員易富賢博士，請他分享觀察。以下是專訪內容。
美國之音：您怎麼看本次中國第七次人口普查公佈的結果？
易富賢：我認為，這次普查是中國最不靠譜的一次，我以前希望中國政府可能會有所縮水，因為實際人口總數應該不到13億，但是他們不但沒有縮水，反而繼續保持增長，出乎意料。
關於這次普查總數的巨大問題，我根據分析研究判斷，總人口應該不到12.8億，有1.3億的水分。在各個年齡組，最關鍵的地方是0-14歲的低齡組，因為這個組多數人沒有以前的普查數據參照，要找出矛盾需要過10年之後，所以普查重點放在低齡組。但是，這個組的數字總是被誇大。比如說，2000普查的生育指數為1.25，後來被公開改成1.8；2010年普查顯示生育率1.18，也被改成1.63。
他們改數據是公開的。 2000年出生1379萬，被改成1771萬，這是公佈的。到了2015年，15歲人口的確只有1300多萬，沒有1700多萬。 2014出生的1400萬也被改為1700萬。
有必要拿中國少數民族作為比對。少數民族生育率是沒有必要篡改的，因為他們不實行獨生子女政策，可以生兩個、三個甚至更多，沒有限制，不存在超生漏報的問題。但是，少數民族生育率2000年為1.66， 2010年1.47。根據中國全國的教育醫療水平和城市化率，即便漢族也實施與少數民族同樣寬鬆的人口政策，2000年全國生育率也只能達到1.34；2010年為1.25； 2015年大概1.06；2020應該只有0.94左右。那麼，2020年全國人口只有12.8億，但是，現在被他們說成14.1億。
事實上，人口數據是神聖的，是社會、經濟、教育、國防、外交各項政策的基礎。比方說，古代的西周設置的專門官員負責人口，每年收集數據之後敬獻給國王，而國王需要跪下來接受這一數據，然後規劃國家財政開支。畢竟這個數據如果失真，會導致各項政策的謬誤。所以，很少有國家隱瞞人口數據。
美國之音：您說了，最關鍵的是0-14歲這個群體，那麼，這個14歲以下的低齡組出現了哪些具體問題？
易富賢： 這個年齡組，中國國家統計局公佈的出生數歷來漏洞百出。
國家統計局公佈2006年-2020年出生2.38億人。由於存在一些死亡人數，到2020年，0-14歲人口大概只有2.33億。但是，這次人口普查公佈的0-14歲人口竟然高達2.53億，比國家統計局的還高。這導致2006到2020年平均每年出生1689萬。什麼概念？就是生育率達到1.6-1.7。
我剛剛說的，少數民族在隨便生的情況下，2010年生育率只有1.47了，他們享受的是寬鬆政策。主體的漢族在嚴格計劃生育下，尤其是獨生子女下，竟然可以達到1.6-1.7？怎麼可能？台灣和韓國社會發展水平超前中國大陸大概10多年。他們在鼓勵生育的情況下，1991-2005年的生育率只有1.4-1.5； 2006 - 2020年只有1.0-1.1。中國剛剛放開2胎，竟然就達到1.6-1.7。看來，中國的計劃生育不但沒有降低生育率，反而起到鼓勵生育的作用！滑稽嗎？
國家統計局曾經公佈，1998年-2003年，每年出生1749萬，而2004年到2009年小學招生數每年只有1703萬，2010年戶籍7-12歲人口，平均每歲只有1397萬，根本沒有1700多萬；2012-2017年，初中三年級學生，平均每一年為1439萬，就是說，國家統計局根據教育數據公佈的出生數是有水分的。
這還不算各地為了經費而虛報的小學、中學生數字。 “中央電視台”2012年1月7日報導，安徽省界首市上報學生5.15萬，實際只有3.62萬，虛報42%，套取教育經費1063萬；2012《中國青年報》報道，河北陽新縣一所中學只有2100人，上報為5300人，還有一所學校700人，上報3000人。有一所學校撤辦4年了，仍然在向政府申報教育經費。湖南省邵陽縣，學生數也虛報了40%。全國也一樣。
美國之音：中國政府為什麼不擠水分？
易富賢：政府之所以不縮水，政治原因我不知道。但中央政府是不敢公開人口縮水的數據，還是很難獲得真實人口數據，這是兩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是哪個。我估計，即便中央政府敢於公開人口數據，可能也很難獲得人口數據。
人口普查實際操作者仍然是過去國家統計局、人口協會和計生委的官員。從前都是他們操作，如果這次承認普查數字與過去對不上號，意味著那批人難辭其咎，面臨追責。這也意味著承認，過去幾十年平白無故喪失了很多生命，平白無故讓很多家庭遭受苦難，都是沒有必要的犧牲，是重大錯誤。
利益集團用虛假的數據誤導中央最高領導人和公眾，這如果在美國等西方國家，會爆發不亞於水門事件一般的醜聞。但是，在中國，對人口數據不停灌水的結果，是于學軍和翟振武步步高升。
于學軍2013年是國家衛健委辦公廳主任，2018年成為國家衛健委副主任，也是本次2020年人口普查領導小組副組長，並且是整個領導小組中唯一的人口學家。他還是《中國衛生年鑑》的副編委，得以讓衛健委最近幾年的數據看起來都是延續的。
翟振武以前是人口學會副會長，現在提拔為人口學會會長，繼續利用前面的數據為戶籍數據護航，並論證中國生育率還有1.6以上。
美國之音：人口被不停灌水的後果是什麼？
易富賢：中國說，2035年經濟增長要比2020年翻一倍，這是根據現有賬面人口結構。如果採納真實數據，就是縮水人口結構，經濟只會不斷下降。 2012年，15到59歲勞動力已經開始下降，所以，當年經濟開始下降。 1979-2011年，中國經濟年均增長10%。到2019年只有6%。
中國年齡結構已經類似於日本的1992年，2035年的年齡結構類似日本2018年。到2035年左右，中國所有的人口學參數都會比美國差，經濟增長率可能會低於美國。
而且，中國減少的勞動力數量是支撐不了擴張的，這包括國外投資、一帶一路、外援、軍事，都沒有財力支撐。還有鐵路、公路在內的各項基建的來源都將枯竭。最後將是全面坍塌的局面。
真實數據告訴我們，中國人口越來越老，中位年齡到42，49、50歲，意味著在科技方面的創新能力每況愈下。這樣一來，各方面預測都會落空。各項決策的錯誤，使得中國政府更加不可預測。
我要說的是，這次沒有改正，以後還原真相就很難了，因為政府在嘗試嚴格管控各類數據，規定不能發布。
我還需要強調的是，這次耗費了半年多時間才公佈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1982年和1990年普查時，還沒有電子化，只能用小小的計算器和算盤計算，三個多月就公佈了人口數據。
如果是公佈真實的人口數據，根本不需要花這次那麼多時間。本次電子化、加上大數據，竟然耗費了半年時間才公佈出來。什麼原因呢？就是為了讓各種數據相吻合而加以篡改。花半年來讓人口數據高度不靠譜，而且是最不靠譜的一次。
美國之音：再回頭看，中國人口為什麼得以持續被虛誇呢？
易富賢：我認為有六個原因。其一，對於如前所述的參與人口普查的各相關方，如果數據不連續，意味著相關官員過去整理了假數據，要被追責。
其二，中國一貫參照戶籍統計人口。比方說，2010年的普查起初統計到的數據大大少於戶籍，但政府選擇與戶籍保持一致，公佈的人口是13.4億，戶籍則是13.45億。其中，福建省公佈的人口數比原始普查的匯總數多出10.8%，就是與戶籍保持一致的關係。 2019年，戶籍人口已經是14.1億人，比統計局公佈的14億還多。公安部內部人員透露，戶籍造假很容易，派出所就可以做。最近抓了東北一個廳長，他有2000多套房產，而中國房產是實名制，他到底有多少個戶口？前些年報道出來的房姐、房妹之類的層出不窮也是間接證據。陝西一個小縣城有一個幹部擁有10個戶口，被用來在北京等地買房。我認為，中國2018年嬰兒活產1000萬左右，已經負增長了，但是，統計局公佈出生了1523萬，增加了500多萬，戶籍則是增加了900萬，這個900萬的數字哪裡來的？
其三，基層人口普查員的收入與普查數量的多少直接掛鉤，多查多得。 《中國新聞周刊》曾經揭露2010年普查內幕，稱有普查員根本沒有挨家挨戶登記比對，而是在派出所直接複印戶籍資料，加以填寫，省時間省麻煩，還增加了人口數量，使得收入更高了。本次最新人口普查，由於新冠疫情更加有不登門的理由。我聽有人抱怨說，普查員沒有到家裡查實，而且這種現像很普遍。
其四，地方政府有強大動機虛報人口。中國沒有人口稅，所以少報人口沒有好處，多報才有利潤。中央的扶貧、教育和醫療經費撥款都與人口多少掛鉤，多報多得。此外，修高鐵、修公路等規劃也是根據人口之眾才能讓中央批准；還有縣升市也要人口數量達標。他們虛報的動機非常強大。
其五，中國人口學家也需要“保持數據一貫性”。人口普查獲得數據是第一步，隨後需要修訂。這個過程與人口學家相關，他們根據原始數據進行修訂，再公佈。這些幾乎是同一批人口學家幾十年以來，都負責對中國官方數據進行研究。如果承認過去數據有假，說明他們一輩子的研究都是錯誤的，他們的工作不但沒有任何正面意義，反而阻礙了真相，阻礙了政策的調整，所以，他們從本能上就不會承認數據的浸泡在水分中。
其六，甚至“聯合國人口基金會”也希望最新數據能夠與過去一脈相承。聯合國人口基金對中國計劃生育起到過推波助瀾的作用，曾經在1979年撥款給中國5000萬美元，推動了中國開始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當時，中國全部外匯儲備才一億多美元，聯合國5000萬美元起到了猶如天文數字的誘惑作用。所以，中國便開始了計劃生育。
此後，中國主流人口學家，計生委，制定政策的相關機構，都依靠那筆資金站穩了腳跟。聯合國人口基金累計給了中國兩億多美元來支持計劃生育。美國國會幾次要求撤銷對聯合國人口基金的資助，指責該機構資助中國計劃生育。不過，聯合國拼命遊說之後保住了美國的金援。所以，聯合國人口基金也幫忙掩蓋中國人口真相，稱中國沒有強制墮胎，沒有強制結紮，稱這些行為都是自願的。而且，他們還篡改中國人口數據，把中國2000年生育率1.25說成1.8；2010年的1.18也被說成1.63。
中國國家計生委主任曾經公開說過，他們的人口數據是參照聯合國數據而來的。現在，聯合國公佈中國2019年人口已經達到14.3億，比中國官方的還多。如同聯合國公佈2010年中國人口為12.4億，中國當年人口普查也公佈了同樣的結果，與聯合國保持了一致。 2019年，聯合國人口基金預測，稱中國人口達到了14.3億。
美國之音：您說過了，一個國家的人口結構如果趨於老化，這個國家需要製定軍事、外交、經濟等方面的收縮政策。那麼，人口老化對一個國家的政權而言意味著什麼？
易富賢：一般而言，一個國家人口越老，政權越穩。中共政府今後幾十年將會非常穩定。
一個國家15到29歲的青年人口是社會最有經濟活力、也最有政治活力的人群；這個人群的比例一旦高於28%，社會一方面經濟發展，一方面也動盪。以韓國為例，1965年左右，韓國青年人的比例為24%，到了80年代初期提高到31%，所以民運、學運都來了，致使韓國1987年實現了民主化。
在中國，1966年青年比例為24%左右，這時政府整了上山下鄉；1990年，這個數字增長到31%的高峰。 80年代社會動盪，所以，政府83年實行了“嚴打”；然後，86年出現學運，89年民運。雖說這個過程中，中共使用高壓制服了這股青年動蕩的力量，但是，政府嚴加管控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此後青年比例急劇下降，社會趨於保守。現在，這個群體的比例只有17%，不穩定因素非常低，整體人群沒有激情可言。
1989年時，中國的中位年齡是25歲，現在已經“成熟”到42歲；這兩個年齡段的心態是不可比的。東北現在的中位年齡是46歲，比全國都老，所以是最穩定的。儘管那裡經濟水平很低，社保和醫保壓力都很大，但是，民眾卻一面倒擁護政府，因為他們依賴政府繼續提供醫保和社保。
總之，人口老化一方面是壽命延長，另一方面是生育下降。而生育下降是全球規律，這就像石頭從山上滾下來，如果不推，它會慢慢滾，台灣韓國就是慢慢下降；中國70年代本來就已經下降了，計劃生育如同朝著慢慢下滾的石頭飛起一腳，把它踢下了懸崖。把石頭踢下懸崖很容易，而要把石頭從懸崖下舉上來非常困難。這就像提高生育率一樣。
美國之音：感謝易富賢博士接受美國之音專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