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宣稱世界大勢“東升西降”之際,有西方學者認為,驅動中國過去40多年快速崛起的內外因素要麽停滯,要麽扭轉,中國國力已經到頂,即將下降。但是他們指出,這不只是意味著中國難以超強美國,一個即將走向衰落的大國還將給美國和世界帶來更嚴峻的挑戰和威脅。
誠然,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不少問題在過去一年中日益浮現:人口老齡化,能源短缺,地產債務危機,中國政府對科技企業和多個行業的打壓,也被認為扼殺創新,拖累經濟。與此同時,國際主流社會對中國觀感惡化,抗衡中國不斷擴張的影響力漸成共識。
面對內外挑戰,中國是會步入衰退,還是繼續“東昇”?這對美中關係又意味著什麼?
布蘭茲:中國崛起到頂,即將衰落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高級國際研究學院教授哈爾·布蘭茲(Hal Brands)認為,中國崛起已經到達頂峰,實力即將下滑,“因為它增長最快和最輕鬆的時代很可能已經過去,並且相比過去正面臨越來越多的國際摩擦和國際阻力。”
他與研究中國問題的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政治學副教授邁克爾·貝克利(Michael Beckley)今年曾共同在《外交政策》和《外交事務》上發表文章,闡述這個觀點。
他對美國之音說:“增長放緩來自很多因素,經濟改革的放緩,人口問題,環境和資源問題。基本上,我們大概自2008年以來就已經看到中國增長顯著放緩了,這種趨勢看起來或將隨著時間的推移持續下去。與此同時,中國面臨更多顯著的國際阻力。你看看四邊安全對話(QUAD),看看澳英美安全協議(AUKUS),看看世界各國在與中國打交道上有更多疑慮,並且對中國的野心更加感到不安。這些讓你得出結論認為,中國正在面臨一個比過去更難實現其野心的世界。因此我們認為,中國應當被視為一個實力到達頂峰的大國,一個已經強大的國家,但是在某些方面其輕鬆增長和擴張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范亞倫:下論斷為時尚早
不過,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和國際關係學教授范亞倫(Aaron L. Friedberg)認為,實力是相對而言的,包含多個方面,也有不同的衡量方式,目前做出中國實力即將衰退的判斷還為時尚早。
他對美國之音說:“中國在保持經濟增長方面面臨很多障礙和問題。如果沒有成功保持經濟增長,曲線的斜率,也就是實力的增加將會減少。當然,實力不僅僅是經濟增長,還包含軍事能力和政治影響力。我認為其中的問題是,中國的行為現在是否已經激起其他國家的足夠反應,不僅是美國的,還有美國在亞洲和歐洲的盟友,讓他們開始更緊密地合作,以抗衡中國過去幾十年來的實力增長。現在做出這些判斷還為時尚早。”
梅惠琳:中國實力升還是降有待辯論
美國斯坦福大學弗里曼·史波格利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梅惠琳(Oriana Skylar Mastro)也認為,中國未來是會超過美國,還是衰退,還有待辯論。
她說,從經濟、軍事、國際影響力等各個指標來看,中國當下已經是一個大國(great power),美國更有可能是與一個有實力的(competent)中國打交道,而這也是可預見的將來美國所要應對的問題。
她指出,即使中國經濟增長放緩,中國仍然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因此,即便中國在經濟上沒有以過去同樣的速度繼續增長,它仍將擁有成為全球大國所必需的資源,在全球舞台上產生影響,並製造很多令美國頭疼的事。”
不過,梅惠琳不認為中國會因國內經濟等問題而“對外出擊”(lash out)。她對美國之音說:“我並不是指中國永遠不會往那個方向轉向。我只是還未看到過去有跡象表明,中國行為中含有這種趨勢。通常,如果國內情況糟糕,中國實際上會專注於國內那些政治問題,對外則沒有那麼野心勃勃。所以我認為,如果國內事務確實變得更成問題,那是一種更有可能的發展軌跡。”
布蘭茲:實力見頂的中國更危險
但是布蘭茲和貝克利認為,相比崛起中的中國,實力達到峰值並即將進入衰退的中國會更加咄咄逼人,願意冒更大風險以實現其野心,甚至誘發戰爭。
布蘭茲對美國之音說:“歷史上,那些想要重塑國際體系的修正主義國家,在他們開始擔心機會窗口即將關閉之時,會變得非常具有侵略性。這些國家的發展基本上達到了頂峰,並處在下降邊緣。一旦發生下滑,他們就會變得更願意冒險,採取咄咄逼人的行動,試圖在能力尚存之際鎖定成果。一戰前的德國如此,二戰前的帝國主義日本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擔心,當中國覺得未來看起來變得更加危險和險惡時,可能會重演類似的情況,習近平及其周圍的人會更傾向於冒著巨大風險,在他們尚有能力之時取得成果。”
范亞倫也認為,即便中國的相對實力增長確實到達臨界點,也並不意味著中國不足為慮。他說:“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國家,發展非常迅速。它擁有很強的勢頭,不會一夜之間變弱。儘管增長步伐會相比最近幾年放緩,但是它還將繼續變強。”
美國衰落?
那美國是否出現了中國所稱的“西降”呢?三位專家都表示,認為美國正在衰落的想法是錯誤的或一廂情願的。
范亞倫說,儘管美國相對優勢較30年前有所下降,但從各種衡量標準來看,美國仍然是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他說:“美國的優勢源自我們經濟系統的靈活性,我們社會的適應能力與開放,我們從世界各地吸引人才並將他們融合進我們社會的能力,我們大學的質量,以及我們資本規模的深度。所有這些優勢都仍然存在。”
他說,中國領導人和分析家預測美國相對實力下降、中國實力上升,已經預測了幾十年了,但是他們也清楚,“過去也有人唱衰美國,但是美國還是得以重振風采。”
布蘭茲表示,美國確實面臨一些內部挑戰,包括對美國政治系統穩定的擔憂,但是美國經濟發展仍然相對穩定,人口結構良好,政治制度具有自我修復的能力。他說:“美國實力的基本面強大,部分原因也是美國可以從全球盟友和合作夥伴那裡獲得協助。所以我覺得,假設美國能夠解決其內部一些挑戰,美國的實力軌跡實際上相當健康。”
梅惠琳指出,如果和過去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未來中國將不得不與一個更加活躍的美國較量。”她說:“這將是一場有關規則、規範、思想和模式的競爭,看看哪一方佔據上風。我想,至少在過去的幾百年曆史中,美國非常擅長這種競爭遊戲。”
拜登總統警告說,打賭美國會輸從來都是一個糟糕的賭注。新任美國駐華大使伯恩斯也表示,美國將聯合盟友,證明“東昇西降”之說是錯誤的。他說,中國過去40多年來在經濟、科技和軍事等領域大幅發展,但不應誇大中國實力,也不應低估美國。
過去一年來,拜登政府大體上延續了特朗普政府時期的政策,並且更強調與盟友的協調合作。拜登政府將中國認定為美國的最嚴峻挑戰,甚至是“步調威脅”(pacing threat),並表示將與中國該競爭時競爭,該合作時合作,在必要時也會對抗。
三位專家認為,未來美中兩國間的競爭將會繼續甚至加劇,緊張關係也會持續甚至升級。
布蘭茲:未來十年美中競爭將異常激烈,美國應加強台海威懾
布蘭茲認為,美國與中國之間的競爭可能會長達數十年之久,而由於中國實力開始達到頂峰、即將步入衰退期,這場競爭在未來十年經歷一個非常激烈的階段,但是會不會導致戰爭,或者激烈的外交對抗,難以預測。
他說:“但是我感覺,美中關係將進入非常艱難的十年,兩國將會試探對方的意圖,刺探對方的實力和防務能力,試圖了解雙方的紅線到底在哪裡。”
他認為,中國武力攻台的威脅將在2020年代後期達到最高點,美國需要提高台灣海峽的威懾能力,通過加強台灣自身的軍事實力,尤其是不對稱能力,並且爭取更多國際多邊支持,以遏阻中國可能嘗試的任何形式的侵略。
范亞倫:中西將全方位碰撞,美國應警惕反應不足
范亞倫認為,美中之間將在多個領域都出現緊張關係加劇。他說:“我認為,美中關係的總體走向,更廣泛來說應該是,中國與西方、與發達民主國家的之間將在軍事、經濟、技術和意識形態等廣泛戰線上都走向更加緊張和公開的對抗(rivalry)。問題是,速度有多快、程度有多廣。我預計,我們正邁向一個關係更加緊張的時期,並且會持續相當長時間。”
他認為,發生衝突的風險在不斷增加,但是風險仍然較低。
范亞倫認為,美國目前的對華強硬政策,大體方向是正確和適宜的,但他擔心,行政當局會因為壓力而不能維持這些政策,比如有些人認為與中國關係緊張將無法在氣候問題上取得合作,以及商界的施壓等。
他說:“認為我們需要重構我們與中國的整體關係,而不是嘗試回到老路上去的這種觀念是正確的。但是將會有很多壓力反對這樣做。所以我更擔憂的是反應不足,而不是反應過度。”
他認為,美國和其他民主國家的反應不足有可能導致中國領導層誤判。他說:“如果中國領導人確信他們所認為的,也就是,不是他們的實力越過了頂峰,而是美國和民主國家現在處在相對實力加速衰落的階段,如果他們認為我們不會捍衛我們的原則,認為美國不會保衛盟友,那麼他們更有可能做出誤判,更有可能採取咄咄逼人的行動,而這些行為或引發外界反應並導致嚴重危機。”
梅惠琳:競爭將是主基調,更多針鋒相對
梅惠琳說,她過去也在美中兩國關係緊張的時候去過中國,那時候中方希望兩國回歸合作,但是現在中方的觀點是,沒有美國也行。她說:“雙方都對回到兩國以前積極合作關係的時代不是特別感興趣。我認為在可預見的未來,競爭將成為基調。”
她說:“我認為拜登政府非常重視外交領導和重塑與盟友的關係。我認為我們已經看到美國的盟友和合作夥伴更願意在區域內回擊中國。當然,中國並沒有緩和自己的行為,而是加碼回應,無論是在台灣海峽增加軍事活動,還是在黃海和南中國海這樣做。所以,我認為隨著緊張局勢繼續加劇,我們將看到美國及其夥伴與中國之間更多的爭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