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瓦斯爆炸,大部份人都跑不出來。如果遭遇地下水,生死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天命。如果冒水不多,剛到胸口,人就死不了;如果水量比較大,人就會被活活淹死,” 已經在山西省晉城市北石店一家國營煤礦礦區辦了30年培訓班的郭超告訴美國之音。
上個星期,中國中央電視台報導說,中國東北黑龍江省一座煤礦發生激烈岩爆,導致11人喪生。幾週前,山西省呂梁市離石區永聚煤業大樓發生重大火災,造成26人死亡、數十人受傷。今年8月,陝西省一座煤礦爆炸也導致11人死亡。9月份,貴州省發生煤礦火災,造成16人死亡。在2022年,據中國礦山安全管理局報告,全國有 245 人因礦難而失去了生命。
在河北省邯鄲市南黃沙村的峰峰礦區,擁有兩個私人煤礦的老闆高桂花向美國之音表示,煤礦事故導致的礦工死亡十分常見,政府公佈的數字只是冰山一角。
“峰峰礦區除了三礦、四礦、五礦等規模較大的礦井,其他多為小型礦井。我們家1987年開始涉足煤礦行業,擁有一個中大型礦,每個班次需要下井四十多名工人,另有一個小型煤礦,每次下井約十五六人。1998年,由於礦井開採完畢導致坍塌,煤產量減少,到了2000年左右,煤礦的經營就變得非常困難了。當時,我妹妹在煤炭公司工作,有相關地圖和圖紙,因此能夠找到尚未開發的礦區。在這個行業干,需要有‘路子’,”高桂花告訴美國之音。
“當礦工,日常工作環境就是‘四面石頭加快肉’,每天心裡都提心吊膽,如驚弓之鳥,在我們行業,所有礦工和家屬都知道,最怕夜裡喊門,現在怕睡著了來電話,包括家屬在內,只要是夜裡有電話,馬上就會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絕對沒好事,” 現年48歲,來自四川省成都市的河南煤化集團下井礦工李小剛說。
“不管大礦還是小礦,死人幾乎是家常便飯。附近的一個黑心老闆礦上死了三個人,花三百買通了目擊者,說是失蹤了。從表面上看,一開始國家就成立了監督機構,但因政府的集權性質,只要有人想開礦,通過賄賂地方官員就可以偷偷開,而地方政府也會為其提供保護。每個礦每年向政府繳納大量資金,所有政府開支的錢就都有了,”郭超說。
郭超還說,儘管煤礦事故導致人員死亡是常有的事,但是為了維護地方財政的收入,地方政府通常會積極協助掩蓋真相。常規操作是,發生事故後,煤老闆會主動聯繫受害者家屬,邀請他們來礦區協商賠償事宜。他說他們礦上的賠償金額通常在每個人3-6萬元人民幣之間。
來自四川省成都市的河南煤化集團下井礦工李小剛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的時候也表示,一旦發生礦難,領導就拿錢來解決問題。他說,很多事情“民不告官不究。悲劇避免不了,錢能擺平一切。”
“為了不影響業績和政績,領導都會拿錢封口。只要人不說,上面就不知道。有些家屬不同意,就往上加錢,直至對方妥協。企業領導和地方官員官官相護,無論多少條人命,錢都能擺平。從兩年前開始,集團開始拖欠工資,原本每月15號之前發的工資被拖到月底發,養老金和公積金每月都扣,養老金卻剛補到2016年,住房公積金才交到2018年,這些在社保網都能查到。2023年,當有礦工退休的時候才被告知單位的養老金還沒有補繳齊,現在無法辦理手續,有些同事去省裡上訪,信訪局根本不管,”李小剛說。
李小剛告訴美國之音,他的父親就是在煤礦上去世的。他自己也已經當了20多年的礦工了,雖然至今安然無恙,但是卻親眼目睹了很多工友在採煤作業中死於非命。
“1997年,我們一個班上20多個人,凌晨4點下井工作,那個時候,礦井深達300多米,而如今已經達到了800多米的深度。礦井榻頂了,落石的時候全員來不及撤退,3個工友被直接砸死,等到5點多營救出來,人都死透了……2008年,國家礦井重組,禁止個人經營,小礦歸大礦,位於河南省許昌市的一座小礦遭遇水災,一個礦上40個礦工,有17人下井,無一倖存,全死了……”
李小剛回憶稱,2008年派他們去營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仿佛只是在走過場。當把水抽干,排除污水後,他們拖出的是一具具屍體。
“干我們這行的人都是因為生活過的苦,不去幹,等死,你去幹,找死,礦上出事故是十有八九,說不定自己哪天就死了。但為了老婆孩子能有吃有喝,只能是拿命換錢,父親在礦上去世後我和哥哥都輟學了,只拿到幾萬塊錢賠償,但可以接替他的工作,當時,除了當兵和礦工,其他行業都發不出工資,家裡連吃的都沒有,沒有其他的選擇,”李小剛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表示。
李小剛指出,很多礦工身體不好,患有癌症、塵肺、風濕等疾病,等不到退休人就不行了。為了爭取塵肺病的賠償,一些工友甚至前往“專門”的醫院接受了“開胸驗肺”的檢查。
美國之音就河南煤化集團事故以及礦工補償、養老金和住房公積金補繳等事宜進行了詢問。但截至發稿時,尚未收到回覆。
在山西省晉城市北石店一家國營煤礦礦區內辦培訓班的郭超回憶起多年前的一次礦井死亡事故,當時有40多名礦工被困在井下。突然遭遇到地下水,礦工們來不及逃脫。唯一的搶救措施是利用抽水泵將水抽出,但等到水被抽干時,礦工們人早就淹死了。
郭超告訴美國之音:“我主要教礦區家屬學習裁剪技能。礦區內有一千多個更衣箱、十二個洗澡池,同時有幾千名礦工。每當他們從井下升井時,身上除了眼睛和牙齒,其他部位都是黑的。回到地面,他們首先進行淋浴,清洗掉身上的黑水,然後再進入洗澡池,把全身洗淨。在北石店,除了這個大型煤礦之外,還有許多小煤礦。基本上,只要你在路上看到豎立著一個鐵架子,井口蓋著,底下就是一個小煤礦。這樣的小煤礦數量多得數不勝數。”
郭超指出,這些小煤礦受到政府的限制,個人無法合法開採,也沒有營業執照。白天煤窯主把井口蓋上,到了晚上再掀開,將工人送入井下,只能偷偷摸摸的開採。一些礦井位於小山上,需要走很遠,如果對地形不熟悉的話,根本找不到這些礦井的位置。
“來我這裡學習的曠工家屬,她們的丈夫大多數都是臨時工。有些幹了8-10年的礦工,托關係轉正後,可以分到一個幾十平的單元房。煤礦上的工人大多來自偏遠農村,在礦上工作被認為是一份好工作,需要通過熟人才能進入。礦區是24小時不停歇的作業,實行三班倒制度,礦不休息人休息,以保持高產量,礦工下井時有一定的產量任務。除了規定的產量外,多出來的部分將會額外酬勞,因此礦工下井後都會全力以赴,拼命挖煤,” 郭超說。
河北省邯鄲市峰峰礦區的高桂花指出,山西的煤層相對較淺、容易開採,而河北的一些礦井中煤質量較差,有時甚至出現一層煤一層渣的情況,因此開採也比較困難。
“像我們家這種中小型礦到處都是,煤礦上特別容易發生事故,死人再常見不過。死亡人數與政府報告的數字簡直天差地別,報告的事故只是九牛一毛。事故發生後,工人和老闆都有各自的心思,一個想多要點,一個想少給點。有些家屬比較感性,得知喪失親人後哭得昏死過去,而另一些聽說親人死了,哭完就要錢,”高桂花告訴美國之音。
高桂花回憶起1995年,她家的一個中型礦發生了瓦斯爆炸,導致井下四十多名工人全部遇難。而在1998年,一個小型礦發生了坍方事故,又有四名工人被石頭砸死。
“那時工人大多數用的都是四川、安徽、雲南一帶的,家裡比較窮。通知家屬來處理喪葬,把他們安排在峰峰賓館,根據年齡和家屬的要求,一個人賠5-6萬,最高不超過10萬元。通常情況下,窯主並不親自出面,而是找一些善於安慰人的中間人進行談判。有些礦工年紀小,家人不捨得,哭的死去活來,就賠的多。相反,年齡大的賠的少,”高桂花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表示。
高桂花說,一旦家屬簽署完文件,礦上會緊急為他們購買棺材、衣物和骨灰盒,進行火化。地方政府也通常會協助掩蓋真相,因為如果礦上死亡人數過多,可能會導致封礦,無法繼續開採。
“一般情況下,死了那麼多人,礦上會通知礦工外地的家屬。礦上不用當地人,因為出事了當地人比較容易聚集鬧事,死的人太多按國家規定要封礦。用外地人,來就得好幾天,那時還沒有高鐵,誰也坐不起飛機,來了之後安排到礦上週邊的賓館,那次賓館都住滿了,礦上會秘密與家屬進行談判,一旦家屬簽字,礦方便會將賠償款交付,地方政府也會睜隻眼閉隻眼幫忙隱瞞,”郭超在接受美國之音採訪時表示。
郭超指出,對於那些鬧的比較凶的家屬,礦方會採用各種手段來迫使他們妥協。他們通常會設定賠償上限,一旦超出這個範圍,就會停止談判。讓家屬覺得人也死了還一分錢都要不到。一些黑心老闆為了避免支付賠償金,甚至買通證人說礦工自己失蹤,跟礦上沒關係。
郭超觀察到,礦工和家屬相比於其他人,活的更加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當礦工下井工作時,家屬在家等待。一聽說礦上出事了,扔掉鍋就往井口跑。另一方面他們相對比較迷信,礦工下井時除了食物,通常還會攜帶饅頭喂老鼠。因為老鼠嗅覺靈敏,一旦有緊急情況,能預警。
儘管近年來中國煤礦的安全狀況有了顯著改善,但每年仍有大量人員在採礦作業中喪生。接受美國之音採訪的礦工們都表示,為了生計,除了冒險工作外,實在也沒有什麼其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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