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監復:他出去必須經過批准,離開北京必須經過批准,而且限制地點,像廣東也不能去。
未可:為甚麼廣東不能去?
姚監復: 上面規定的。
未可:很具體的,廣東不能去?
姚監復:他可以去廣西,不能去廣東, 可以去山東,這樣限制他。打高爾夫球也限制。另外探視的人也限制,包括杜星垣,原來國務院秘書長要來看,不讓見他。所以他感覺到很孤獨。
未可:他跟您講了這些情況?
姚監復:講了。因此我跟宗鳳鳴就去看過李銳,我說,你看肺那麼重病,年紀那麼大,想見見老朋友都不行,後來我們說是不是應該跟上面呼籲。李銳說,那你起個草吧,就指定我起草了一個報告。李銳後來改了一下。他又徵求杜潤生的意見,我記得只改了一個字,就是“所謂分裂黨支持動亂”,李銳的原文,杜潤生改成“所定支持動亂分裂黨”的罪名。最後就是說,年紀已經很大了,像日薄西山一樣,至少應該准予探視。據說後來同意探視,但是他病也重了。
未可:您在04年第二次見到趙紫陽的時候,他是怎麼一個精神狀態?
姚監復:在思考,腦子反應非常快。我跟他說,曾慶紅的書這頁比較有意思。他說,你不用跟我說,我自己看。還有就是他的形象跟當總書記穿一個中國工人做的西裝,接見外國記者那種瀟洒自如的風度完全變了。是一個老態龍鍾,白發蒼蒼的一個老人,一個病人了,在那兒吸著氧,看著讓人非常心酸。我跟他照的照片,我拿給一些老熟人看,包括杜潤生、朱厚澤和其他人。我說,你們看我跟誰照相了?沒有一個人看出來這是趙紫陽。他十幾年的軟禁已經把他的健康跟他的生活狀態,臉上長的樣子完全改變了。這種軟禁生活非常殘酷的,很孤獨,很悲涼的,給我那樣一種感覺。
未可:在2004年5月您見到他之後,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了?
姚監復:再見到一次的時候,他不是坐著而是躺著了,就是最後向他告別的時候,在八寶山。
2005年1月17日清晨,經歷了近16年軟禁生活的趙紫陽病逝,終年86歲。對於這位前共產黨總書記、前總理的去世,新華社只發佈了一則54個字的消息,其他媒體對此隻字未提。然而,還是有不少人自發前往北京富強胡同6號,獻上花圈、花籃,表達哀思。
13天後,趙紫陽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舉行。當天,大約有兩千人前往八寶山,然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獲得當局批准,得以見到趙紫陽最後一面。
姚監復:給這個票是複雜的,就是能去八寶山的。必須先在趙紫陽家裡一個本子上簽了字,我要去悼念,然後在平安里的一個賓館,人大的一個賓館,拿身份證去對這個號,有這個人有這個號,才給一個證。有了證,才能去靈堂告別。
我第一次進的時候是陪朱厚澤進去。朱厚澤在那兒排隊,我說,領導人從這邊可以進去。我就拉著朱厚澤從側門進去,領導人的門進去,簽了字。簽字的上面我印象有喬石的夫人,有田紀雲全家寫的。我們簽了名,出來以後我又看見李銳,我又陪李銳進去。進去的時候,拐過去鞠躬的時候,一個便衣警察說:“你已經進來兩次了。”他眼睛非常尖,記人。我說:“我陪著老人進來。”
(趙紫陽的遺體)覆蓋黨旗的,穿著中山裝的。所以我在哈佛有一次專題報告講這個的時候,我說,新的領導比毛澤東文革時對劉少奇更人道,更注意人的尊嚴了。劉少奇是光著身子,一個髒的床單扔到火葬場去的。趙紫陽是穿著整齊的中山裝,覆蓋著黨旗。我說,這一點我們有進步。但是趙紫陽的子女要挂的挽聯沒有讓挂,等整個散了以後才讓挂。他們留了個影。
還有一個情節是宗鳳鳴。(遺體告別)前一天我和李銳還有宗鳳鳴去趙紫陽家,宗鳳鳴說,我明天要跟趙紫陽講,紫陽同志你冤枉啊! 要在靈堂上講。我跟李銳,跟趙紫陽家裡人都勸他:“老人家,不要講,不要講。”據我知道他最後在靈堂轉了一圈,跟家裡人要握手的時候,退回去了,對著趙紫陽的遺體高聲喊:“紫陽同志,你冤枉啊!”趙紫陽的家裡人把他拉過來。這個老人是非常有感情地高聲喊了“冤枉”,在靈堂對著趙紫陽。這是我知道的最後一個細節。
姚監復:骨灰到現在還在家裡,家裡不愿放到八寶山。每年清明節或者他去世(忌日)的時候都有人去,今年1月17號我去了。1月17號上午先去鮑彤家裡,有三個警察告訴鮑彤:“17、18、19,你不要去趙紫陽家。”因此鮑彤說:“老姚,你去的時候麻煩你(為我)簽個字。”我去在那個吊唁簿上寫了:鮑彤(不讓來,代簽),姚監復。
去吊唁的今年很多是平民百姓,還有他老家的農民。所以趙紫陽並沒有被人遺忘,上面也知道,這個人,不能被遺忘。
從1989年趙紫陽被軟禁,到2005年趙紫陽去世,不到16年的時間,由於他的名字成為中國官方話語中的禁忌,已經有很多中國人根本就不知道趙紫陽這個名字了。趙紫陽剛剛去世以後,北京大學有個大學生竟然以為趙紫陽是“一位老教授”。區區16年,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恐怕連滄海一粟都算不上,但是對一些中國人來說已經足以長到讓他們不知道趙紫陽其人,更不要說趙紫陽如何度過他人生最後的歲月了。希望今天的《解密時刻》為您填補了一些空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