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Jimmy Carter)美國時間星期日(12月29日)下午在佐治亞州普萊恩斯(Plains)家中去世,享年100歲。他的兒子奇普·卡特(Chip Carter)證實了這位前總統於下午3點45分左右去世的消息。卡特於1977年至1981年出任美國第39任總統,在任內中美兩國正式建立外交關係,被認為是其白宮歲月中最重要的歷史貢獻之一。
卡特四年總統期間正逢內外危機不斷,在美蘇兩國迅速滑向核戰爭的邊緣之際,世界第二大石油出口國伊朗1978年底又爆發了“伊斯蘭革命”,引發第二次石油危機,美國油價隨即成倍上漲,罕見的「大通膨」導致了二戰後最嚴重的衰退。在內憂外患之下,他在1980年的大選中以美國現代選舉史上最大的壓倒性劣勢敗給了雷根。在很多年裡,他一直被說成是史上政治最糟糕的總統之一。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無論是作為總統還是在野一介平民,其歷史性的貢獻和偉大的人格都獲得了越來越高的評價。
美中建交與《台灣關係法》
卡特的中國緣可以追溯到他的叔叔戈登和基督教傳教士。戈登在美國海軍服役期間曾在中國駐紮過一段時間,期間常常給卡特寄一些明信片,此外,卡特在周日去教會的時候也會聽到了很多關於中國的故事。年幼的卡特在舅舅明信片上的中國風情和傳教士的故事中形成了對中國最初的印象。
成年後卡特自己也曾作為美國潛艇部隊的水手在上個世紀40年代末時在青島駐紮了一段時間。
卡特雖在總統任期內完成了美中建交,但他從沒能抽出時間作為總統訪華。離開白宮後他當年訪問了中國。此後,在2015年卡特因癌症病重之前他幾乎每一年都要去中國。
幾十年來,國際地緣政治歷史上,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歷史事件之一就是基辛格和尼克森當年的中國之行。雖然兩國建交或許不過是時間問題,但卡特入主白宮時這遠非大局已定,此時距基辛格秘密訪華已長達近七年之久,在卡特入主白宮之前,兩國幾乎沒有任何即將建交的跡象。
歷史雖然不能假設,但是卡特之後的雷根曾一直對卡特與中國建交提出強烈批評。雷根跟中國簽有《八一七聯合公報》,但隨後又提出了對台灣的「六項保證」。為了強調雷根對中國的強硬立場,不久前,美國眾議院議長麥卡錫選擇在加州的雷根總統圖書館會晤了台灣總統蔡英文。
「差的太遠,」卡特中心中國項目主任劉亞偉說,「尤其是中國。中國人一談到中美關係的話,就是口口聲聲、張口閉口都是基辛格1971年的秘密之旅啦,72年的尼克森的破冰之旅,但是,他們搞了上海公報,但是並沒有建交啊。
卡特上任後不久便做出決定,要在其任期內跨出這歷史性的一步,完成與中國關係正常化。
為了確保不至驚動國會等方面的強烈反彈,導致功虧一簣,卡特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跟中國當時實際上的領導人鄧小平取得聯繫,甚至連國務院都被蒙在鼓裡。
「由於國務院不可避免地洩密,除了直接從白宮收發之外,我從未允許過其他通信,」卡特後來回憶說,「我和鄧在12月中旬同時宣布,我們達成協議,1979年1月1日建交。
台灣問題今天是美中兩國關係中最棘手的問題,當年亦然。當時雙方在以下兩個關鍵問題上一直互不相讓,卡特要中國承諾只用和平方式解決台灣問題,而中國則堅稱這是內政,毫無妥協的餘地。此外,卡特堅持在關係正常化後繼續向台灣出售武器,中國堅決反對。這兩個問題在最後的聯合聲明沒有觸及。
然而,聯合聲明中繞不過去的是美國是否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
中國官方後來透露的文件顯示,直到建交前的一晚,中國外交部英文司的辦公室裡還在燈火通明,研究「承認」一詞的中英文表述。
在中美建交公報中文中,有兩處用到了“承認”這個詞,一處是“美利堅合眾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另一處是“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承認中國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然而美方英文版裡是兩個不同的單字,recognize和acknowledges。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章文晉在和時任外交部高級翻譯施燕華等研究之後認定,“acknowledge”的第一個定義就是“承認”,跟“recognize”是一樣的。
尼克森總統的美方翻譯傅立民(Charles Freeman)曾透露,當年基辛格和周恩來談判的時候雙方也是僵在台灣問題上,最後美方選了一個“acknowledge”這個詞,意思不過是我們聽到了你們說的了。傅立民說,當時周恩來對此完全心知肚明。
卡特總統延續了「acknowledge」一詞,致使兩國可以跨出這歷史性的一步。
“在我們宣布(建交)兩天后,鄧小平就提出了‘改革開放’的計劃,”卡特在2009年說,“這兩個事件的影響在過去的30年裡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2019年1月,在美中建交40週年之際,卡特在接受美國之音特約撰稿人格萊塔·範·薩斯特倫的專訪時說,「我認為我在白宮期間完成的最有長遠意義的重要成果就是…和中國的外交關係正常化。
卡特的另一個貢獻是《台灣關係法》(Taiwan Relations Act)。這項立法無愧為美中、美台關係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基石,為後來時至今日的一系列的美台關係的演變奠定了基礎,其中包括美台非官方關係、對台軍售、出兵協防台灣、以及戰略模糊等等。
《台灣關係法》在美國遠高於中國推崇備至的三個公報,在相當程度上開創了美國以國會立法的形式參與治理美中關係。
批評者長嘆這為台灣問題留下了無窮的後患、遺害至今,支持者則樂見這一安排為美國處理美中台關係留下了很大的迴旋空間,也為亞洲贏得了長達幾十年的和平、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繁榮發展。
被歷史低估?
「美國政治記憶的不足之處在於實質政績往往意義並不大。」《金融時報》的專欄作家愛德華·盧斯(Edward Luce)不久前撰文說,歷史屈待了卡特,如果持更加嚴肅的態度的話,“吉米·卡特將因為為蘇聯的崩潰打下基礎而得到肯定,羅納德·裡根則不會被奉為現代聖人。”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觀察家開始重新對卡特入主白宮期間的政績作出新的評價,歷史學家喬納森·阿爾特(Jonathan Alter)和凱·伯德(Kai Bird)都說,可能是美國「最被誤解的總統」。
除了與中國建交外,卡特也促成埃及和以色列達成的和平解決中東問題的戴維營協議,與蘇聯達成的第一個真正規定裁減雙方核武的限制核武條約。
在卡特之前,美國雖也重視人權議題,但卡特普遍被認為是第一位將人權議題納入美國外交政策核心內容之一的總統。
「美國沒有發明人權。在一個非常真實的意義上,人權創造了美國。」他說。
卡特在白宮期間創立了教育部,在1977年8月簽署了能源部組織法,創立了能源部。
曾幾何時,坐飛機在美國是一件有點近似奢侈的旅行方式,美國商業航空的許多領域,如票價、航線、時刻表、和航線經營權等等都由民用航空局(Civil Aeronautics Board ,CAB)決定,卡特1978年簽署的《航空放鬆管制法案》(又可意譯為“放鬆運輸航空經濟監管法案”),取消了絕大多數此類管制,徹底改變了美國民用航空的根本面貌,使搭飛機旅行成為大眾主要交通方式之一。
卡特是如此地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以至他甚至在白宮屋頂上裝上太陽能板。
醫療健康保險計劃被奧巴馬總統的重大政績,然而,《局外人:吉米·卡特的未竟總統大業》(The Outlier: The Unfinished Presidency of Jimmy Carter)一書的作者凱·伯德說:“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三十年後,巴拉克奧巴馬總統推出了一項全民健康保險法案與卡特當年的法案如出一轍。
「我確實強烈地感覺到他被低估了。」美國非政府組織「理智美中政策委員會」(Committee for a SANE US-China Policy)的共同主席邁克爾·克拉爾(Michael Klare)對美國之音說。他說,卡特極不走運,當年天公不作美令美國未能成功營救出被伊朗扣押的人質,而如果成功了,他可能就會再次當選。
不過另一方面,羅格斯大學歷史與新聞學教授大衛‧格林伯格(David Greenberg)說,人們必須承認,卡特的四年總統任期麻煩不斷,公眾輿論對他作為總統的政績並不看好。 「可以直截了當地說,他是一個不成功的總統。」格林伯格對美國之音說。
1979年,卡特同意伊朗巴列維國王來美國看病,令其始料不及的是,這竟激發了伊朗大規模的示威抗議,導緻美國大使館的幾十人被扣押,這場德黑蘭人質危機最終成為壓垮總統生涯的最後一根稻草。
平原小鎮
在內有通膨飆升、外有人道主義危機的雙重打擊之下,卡特以美國現代選舉史上最大的壓倒性劣勢敗選。然而,對卡特來說,這意味著其人生使命的另一個新的起點。
「幾天後,我將卸任這個辦公室的正式職責——再次獲得我們民主制度中唯一高於總統的頭銜,即公民這一榮譽。」卡特1981年1月在白宮發表離職演說時說。
在此後遠離白宮的40多年的時間裡,卡特以為全球和平、人道等等事業所做出的傑出貢獻完美地詮釋了「公民」一詞的非凡內涵,並因此在2002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大蕭條之間,卡特出生在喬治亞一個名為普萊恩斯(Plains)、意為「平原」的小鎮。在廣闊的天空之下,小鎮一馬平川,“下雨時,水不知道往哪裡跑”,卡特在《黎明前的曙光》(An Hour Before Daylight)書中說。
他用樸實無華的語言在這本書中講述了在大蕭條之前、期間和之後那段既黑暗又充滿希望的時期。卡特家境還算不錯,但仍須從小跟家人日出而作、終日在農場上面朝土地背朝天。家裡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但無論生活多麼艱辛,一家人從未放棄對曙光的憧憬。
「從3月初到10月下旬,他幾乎從不穿鞋,甚至上學的時候也不穿。」暢銷歷史學家喬納森·阿爾特(Jonathan Alter)在他的《其善之極:吉米·卡特一生》 (His Very Best)一書中說。
家鄉一望無際的大地和小鎮安步當車的真璞民風深深影響了他的一生。
「身為一個農場上的孩子,我最久久揮之不去的印象就是大地。」卡特在談到家鄉時說。他自稱對黏土有一種親近、乃至一種“沉浸感”,而這“似乎是自然而永恆的”。
卡特中心的劉亞偉說,卡特是總統中最平易近人的一位。他說:」例如,他去中國時,堅決不住總統套房,也不坐什麼加長總統轎車。在國內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都是坐van (麵包車),跟大家在一塊兒。在飛機上, 每次搭Delta(達美航空)或是其他的airline(航空公司)他肯定也是每次都跟所有的乘客都握一次手。
1977年,卡特在就職典禮中忽然意外地從座車中出來,步行在賓州大道上,從此開啟了一項非正式的傳統。
離開白宮後,卡特在40年的時間裡堅持不懈,常常繫上木工圍裙,搬磚頭、鋸木頭在世界各地為流離失所的窮人免費修建房子。
他終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卡特學的是核子物理,曾就讀於喬治亞西南學院和喬治亞理工學院,並從美國海軍學院獲得學士學位,此後還繼續就反應器技術和核物理學深造。卡特曾說,他的教育背景使他成為一名核物理學家,但他同時也有堅定的信仰,“我對創造整個宇宙的上帝沒有任何懷疑。”
當年在跟鄧小平談判時,卡特心中最重要的議題之一就是宗教自由,在他的請求下,鄧小平開放了宗教崇拜,但是拒絕讓傳教士重返中國。
「我只有一次生命,和一次機會令其有點意義...... 」卡特說。 “我的信仰要求我盡心竭力,無論何時何地,盡我所能、竭我所長而有所作為。”
當官發財、有點權就腐敗似乎是古今中外顛覆不破的鐵律,卡特官至美國總統,但一生清廉如水,離開白宮後一直住在平原小鎮上他六十年代和結發之妻共同建造的一幢平房裡,這是卡特一生擁有的唯一的房產。
他在平原鎮出生、成長,渡過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回饋了小鎮一個偉大的人格傳奇。
鎮上只有600來個居民。鎮不在小,其名源自聖經中的「杜拉平原」。在舊約中,那是和平與正義先知的誕生地,也是神聖的古巴比倫尼布甲尼撒君王樹立他偉大金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