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4日烏魯木齊天山區吉祥苑小區的一個公寓大樓發生火災。當時,由於中國當局採取嚴格的疫情封控措施,居民無法及時逃生,消防救援也因封控延誤趕赴火場救助火災中的居民,造成10人死亡,至少9人受傷。這次因防疫封控延誤逃生和救援的事件,很快就在全中國多個城市引發了學生和市民的強烈反彈。
11月26日,南京傳媒學院的學生率先發起抗議中共當局長期封控政策的示威,高舉A4空白紙張的學生開啟了1989年“六四事件”以來罕見的“白紙運動”,並迅速席捲到上海、北京等20多個省市超過百所大學和街頭。這場學生和市民自發性的“白紙運動”,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中共當局在12月底前迫不得已解除了在中國實施了近三年的“動態清零”的封控政策。
鬥轉星移,轉瞬就是白紙運動一週年紀念日。在11月24日到來之前,美國之音訪問了曾經參與這場白紙運動的大學生之一、前中央財經大學商學院大一學生張俊傑。他因參與這場運動被學校強行以「生病」為藉口請家長帶回原籍。而後,張俊傑又被江蘇南通公安部門以疫情隔離的藉口又將其送進醫院,並被“精神分裂症”,被迫服用抗精神病藥,並被綁在醫院病床上,不得與外界交談多日。兩度被「精神分裂症」的張俊傑,懾於當局再次加罪於他,以莫須有的罪名懲罰他參加「白紙運動」的行為,悄悄地聯繫並辦理了出國手續,最終於今年8月逃離中國,目前在新西蘭一所大學學習。
反思一年前發生的那場抗議運動,張俊傑認為,「白紙運動」從當初的要求結束清零政策,要求民主自由的抗議示威,已經變成了一個與中國的民主化更加貼近的一個進程。在一年後的今天紀念這場抗議活動,可以讓更多人,無論是中國學生,還是在新西蘭的本地人,能夠認知中國的變化,能夠認知到中國人對中共的抗爭,這才是紀念「白紙運動」真正的意義。
記者:張俊傑,你好,謝謝你接受美國之音的專訪。轉眼就是白紙運動一週年了,一年前的運動,對你來說,想必可能仍歷歷在目。你能再給我們還原一下當時你是在什麼時候,什麼誘因下,毅然決然地投身到這場運動中嗎?請講述一下你當時舉白紙要表達什麼樣的訴求?
張俊傑:是這樣的,一方面是去年11月24號的烏魯木齊火災之後,當時我在推特上(現在稱為“X”),以及國內都看到了很多消息。這場火災它並不是天災,它是人禍,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所以當時我真地很氣憤。然後,另一方面當時我也看到其它地方,像南京以及上海他們的抗議活動,以及當時我們學校有大概三、四個女生,她們比我提前了將近兩天吧,她們是晚上去主教學樓那邊貼標語的,就是彭立發先生的口號(記者註:「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謊言要尊嚴,不要文革要改革,不要領袖要選票,不做奴才做公民」) 。所以當時我確實一方面對於中共的「動態清零」政策,中共的暴政感到非常氣憤;另一方面,也對那些因為「動態清零」政策而遭受到種種迫害,遭受到種種不幸的人們感到很同情,以及當時看到全國的那些抗議活動,所以當時也是被鼓舞了,就去舉白紙。
張俊傑:「舉白紙的話,當時是有兩次。第一次是11月27號的晚上,大概八點到九點多,我當時是一個人去我們的主教學樓前面舉白紙,當時前後一共持續了15分鐘,因為沒有什麼人,我就回宿捨了。這次是也沒有任何人來阻止我。第二次是11月28號的上午8點,當時我還是去主教學樓前舉白紙,因為當時其實我想就是前一天可能沒有多少人看到,然後可能也不能更好的表達訴求,所以我就準備第二天繼續去抗議。張俊傑舉白紙是要表達他內心
的同情和抗議,希望能得到其他同學的支持。他在學校內部的社交平台上發帖,邀請其他同學加入,但基本上沒有任何回應,即使有人跟帖,也是一些嘲諷之類的留言。張俊傑的無聲抗議立即招致學校各級領導的高度重視,欲將張俊傑一己之抗議扼殺在萌芽之中。張俊傑
:很不幸的是,當時整個過程中,據我所知,我們中央財經大學只有我一個人舉白紙。當時是早上八點,我到了那邊之後開始舉白紙,然後大概只有五分鐘吧,就有幾個校領導跟老師他們路過,然後就馬上把我帶走了,然後包括說,讓我不要做這種事情,讓我盡量保持克制自己的情緒。其實當時我的情緒一方面確實很憤怒;另一方面恐懼也是有的,因為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其實無論是前一晚,還是那個早上舉白紙,當時我沒有想太多,只是純粹是一方面自己的良知對那些人的同情,對中共的憤怒,或者說被壓抑了這麼久,被壓抑了這麼多年,想表達自己的政治立場,要表達自己的觀點。
張俊傑:他們把我帶到了教學大樓旁邊的一個辦公大樓裡一樓的一個會議室裡,然後當時他們就派了幾個老師和教授負責看著我。之後整整一天,包括我們商學院的院長林嵩,以及團委書記,還有我們學校的副校長兼黨委副書記。他們都來過,然後主要是跟我談話,或者說負責看著我。基本上就是不斷勸我,或譴責我,比如說,他們認為我是有組織有目的的,說是受什麼組織支持啊。他們還跟我談到“六四”,他們跟我說什麼“六四「也是受境外勢力指使之類的。反正就是整整一天基本上在談這些,要嘛是譴責我,要嘛是勸我不要這麼做。中央財經大學的院校領導對張俊傑的批評、教育並沒有說服堅持
自己政治理念的張俊傑,隨後校方決定請張俊傑的家長,把這個棘手問題丟給學生家長。當時的中國各地疫情防控措施還沒有解除,張俊傑的父親從江蘇南通經上海輾轉來到廊坊(因為健康碼的原因無法進入北京),張俊傑在商學院領導的「陪伴」下,被學校的車送到廊坊,交給他父親,坐高鐵回到南通老家。回到家後,張俊傑的手機、電腦等都被他父親沒收,(後來他了解到)交給當地的公安部門。從張俊傑回到南通後,當地公安部門就介入了對張俊傑的調查。12月1日,剛滿18歲的張俊傑被當地衛健委以曾經在高鐵上「密接」為由,帶到鎮上的一家酒店隔離。然而,事情到此並未結束。在父親的「配合」和有關人員的「陪同」下,以做核酸為由,張俊傑又被從酒店帶到當地一家醫院,由此開啟了以防疫為藉口對張俊傑的秋後算帳和迫害。
張俊傑:然後,就把我騙到了那個南通市第四人民醫院(公立三甲精神病院),然後他們就把我帶到急診做核酸。有一個醫生叫姜飛(音),說要陪我做檢查什麼之類的,把我綁到了一張床上,一個病床或擔架上面,然後將我推到了發熱門診。從12月1號到12月6號,整整六天,我都被關在發燒門診。當時我的父親回去了,我的祖父還在那邊,中途有三個護士,他們輪流負責看著我,將我整個人綁在床上,然後手腳都綁住。後來因為我當時在反抗,就把我的整個胸口那邊都給捆在床上,之後包括給我強制打針(鎮靜劑),吃(鎮靜)藥。
12月6日,原本當天要出院的張俊傑,卻又被帶到醫院的門診處,一位姓週的女醫生在跟張俊傑以及他父親聊了一會兒後說,張俊傑患有精神分裂症。之後,張俊傑又被帶到一個單獨的病房,被綁在病床上,禁止同任何人說話,還被強迫服用阿立哌唑和奧氮平(治療精神分裂症的藥物),並接受頭部的物理治療。期間,有幾個穿便服的男子在不時地跟醫生和他父親交流,張俊傑問他們是不是公安或國安人員,對方卻從來不回答。這些人,包括醫生、護士,一再對張俊傑說,你不愛黨愛國愛政府就是這個下場。
張俊傑:「你不擁護中共,你不擁護共產黨,就是你有病,你不愛國你,你不愛政府就是這個下場。」12月6日「被出院」的張俊傑後來從他父親那裡了解到
,從他開始舉白紙被學校、系領導、輔導員談話和批評,到學校派車把他送走,再到他回到南通後被騙到醫院,接受所謂的「精神分裂症」治療,都是學校將情況通報給南通當地公安部門後,由公安部門一手安排和規劃的。張俊傑在體制內工作的父親,迫於單位組織部門和公安部門的壓力,不得不屈從於當局的安排,全力配合。但是,即使聽命於當局的壓力,張俊傑的父親仍沒有逃脫受到牽連,被調離原有工作崗位的命運。
張俊傑2022年以江蘇省高考排名前0.7%的優異成績考上了北京的中央財經大學。其實,張俊傑的考分可以上在內地招生的香港一所大學,但是父母的反對,只能作罷。張俊傑原本打算在這所「211」大學求學四年後,將來能在北京或江蘇等地找一份收入不錯的財經類的工作。但是,對於政治理念和抱負的堅持,參與白紙運動和後來今年1月的「煙火革命」(2022年12月31跨年燃放煙火,放飛氣球等慶祝疫情解封的自發活動),讓張俊傑付出了被關進醫院、「被患精神分裂症」、綁在病床上、強行服用抗精神分裂症的藥物,學業因此被迫中斷的巨大代價。
今年3月,在第二次被從精神病院送回家中後,眼見著正常的學業被中斷,「被休學一年」。(他到紐西蘭後聽同學說,他已經被學校開除。)張俊傑別無選擇,只能想辦法盡快離開中國,因此便開始計劃「潤」。會日文的張俊傑起初想到日本讀語言學校,但因為一些原因「此路不通」。他又透過仲介聯絡赴紐西蘭讀書,4月拿到紐西蘭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接著又於7月獲得了前往紐西蘭的簽證。
張俊傑原本準備在9月底10月初到紐西蘭,但8月13日他突然看到家門外有警車後,開始警覺起來。因擔心不測,再被關進精神病院,張俊傑決定提前於8月16日凌晨「潤」。張俊傑沒有告訴家人他要去紐西蘭,只是謊稱要去北京學校拿行李。是日凌晨4點多,計程車停在家門外,在沒有任何家人送行的情況下,張俊傑孤身一人拿著行李上車,直奔高鐵站,取道深圳進入香港九龍,並在那裡買了去新西蘭的機票,一路順利地逃離中國,奔向自由的世界。
儘管張俊傑逃離了中共公安的迫害,但他到紐西蘭讀書,父母不理解、不支持,在國內相關部門的壓力下,他的父親凍結了他的信用卡,多次敦促他回國。
張俊傑:因為真地有時候那種壓力太大,包括很多人,他們其實也不是很友好,所以這些事情,因為很多資訊我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甚至連我的一位律師都沒跟他說過,我只和一些關係比較近的朋友說,因為真地很多時候,在國外,你逃出中國了,並不一定說能夠逃離中國人的這種迫害,那種肉體迫害沒有,但是那種精神控制,包括甚至說在國外,能夠對我的精神產生壓力,除了中共,還有別人。
張俊傑: 其實就是我(8月18日當天)到紐西蘭之後,因為當時我在推特上也發過,就是我的母親給我短信,我的幾個家人,我的父親跟我祖父,他們被公安帶走了。這是我的母親她傳的簡訊給我。之後包括公安他們叫我回國啊,或者他們指責我,威脅我,都是用我家人的手機號碼。
在白紙運動快一周年之際,你對這場運動有什麼反思,有什麼想法呢?
張俊傑:首先是中國的學生、中國的年輕人,他們自發性幹的。但是很不幸,這個運動可能跟當時的六四一樣,最後還是沒有得到一個非常好的結果。但是可能相對地好一些,並沒有出現直接的暴力鎮壓。因為當時我在國內的一些朋友,他們也去參加白紙運動,他們到現在有些人還依舊沒有任何下落,有些人還是被困在國內,所以我也希望他們能夠盡快地早日逃出中國。
張俊傑:反思的話,其實我想,本身這場運動也算是中國的新生代、中國的青年人對於中共這將近三年的封城、動態清零政策,以及中共這麼多年的種種暴政的反抗。但其實反思一下,我就覺得,這場運動,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它的目的從當初的要求結束清零政策,要求民主自由,它是否已經變成了一個與中國的民主化更加貼近的一個過程,因為其實包括我也在反思,我當初可能說只是憑著我的良知,或者說憑著當時的那個很衝動的憤怒,然後去參加這個運動,但是我是否在事後,或者說過於地將這場運動的本質給過於美化了,或者說怎樣將白紙的精神,或者將這種抗議的形式繼續進行下去。
從8月18日抵達紐西蘭後,張俊傑修讀學業的餘暇,仍不忘繼續投入捍衛民主人權和自由的活動。今年10月中旬,他與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在學校張貼聲援被港府當局以組織和參加紀念“六四”燭光晚會等罪名判刑入獄22個月的香港律師鄒幸彤,以及被老撾政府遣返回中國的人權律師盧思位的海報。在下個月白紙運動一周年時,他也將與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們一起參加紀念「白紙運動」的活動。
張俊傑:我們打算在11月24號以及之後的日子裡,可能會在我們學校,貼一些傳單或是做一些海報,然後去抗議。因為其實本身,我覺得,你在海外抗議,可能並不能說對中共帶來多少實質的影響。所以我其實更希望,這些抗議活動的話,可以讓更多人,無論是中國學生,還是這邊的本地人,他們能夠認知中國的變化,能夠認知到中國人對中共的抗爭,我覺得這個才是真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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