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供職於西方媒體並報導中國的華裔女性記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人身攻擊和網絡霸凌。從行為模式上看,攻擊者大都來自中國大陸,攻擊內容和形式高度一致,並且尤其針對活躍在媒體、智庫以及人權組織的華裔女性。受害者和觀察人士認為,除了民族主義和沙文主義因素之外,盛行於中國國內某些群體的性別歧視和厭女主義,更加劇了對敢於批評中國政府的女性知識分子的集體性攻擊。
2022年11月,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下面簡稱ASPI)的一份報告指出,來自中國的有組織的一系列以性暴力,恐同和種族主義為特徵的網絡攻擊,正愈演愈烈。這些攻擊的對象,大都針對生活在包括澳大利亞、英國和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的亞裔女性,而從業於傳媒、智庫、非政府組織的亞裔女性首當其衝。
這份報告是該研究所於今年6月名為“優秀亞裔女性成為中共全球網絡鎮壓新目標”的報告的後續研究結果。今年6月,ASPI的調研報告就已發現,中共的網絡霸凌和抹黑行動,尤其針對那些批評中國政府的亞裔知識女性,包括記者、研究員以及人權活動人士。自上份報告出台以來,這些行動則變得更為肆無忌憚,層出不窮。
民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的雙重夾擊
2021年年底,中國官媒《環球時報》發表一篇名為“他們投靠西方媒體,在同胞和祖國的背後放冷槍”的評論文章,稱“近年來,包括《紐約時報》、CNN、BBC在內的一些媒體,炮製了不少針對中國香港、新疆、西藏、人權、女權、抗疫、互聯網、冬奧會等方面的虛假報導。”
該文這樣寫道:“這些報導背後,活躍著這樣一批華人記者,他們當中不少人在中國大陸出生、成長”,“原本,跨文化是這些人的突出優勢…然而,他們卻用報導給西方反華勢力遞刀子,在同胞背後開槍。”
該文接下來集中火力攻擊了幾位出生於中國大陸、供職於西方媒體的記者,其中包括《紐約時報》記者肖慕漪、馬格南基金會項目經理曹夢雯、前CNN記者沈璐、前BBC記者餘心妍、數據新聞記者周優遊、《紐約時報》記者秦穎、前BBC記者馮兆音、《女權之聲》創始人呂頻。
這些被攻擊的對象,均為華人女性。
其中澳大利亞戰略研究所前研究員許秀中,因為多次報導撰寫關於新疆集中營和強迫勞動事件,被來自中國的網軍霸凌得尤其厲害。水軍在網絡散佈了大量關於她“吸毒、說謊、濫交”的謠言,甚至配以各種侮辱性漫畫。
“蕩婦羞辱其實也是中共的老本色了,他們的媒體宣傳其實一直都是這麼幹的,”網絡名為“牆國反賊”的油管自頻道主“陶哥”這樣告訴美國之音。
陶哥平時在油管頻道製作一些批評中國政府的節目,也經常遭遇來自中國大陸的水軍騷擾謾罵,但是作為男性,他很少受到針對自己私德的攻擊。
陶哥認為,對女性私德的造謠和攻擊,反映了中國很多男性根深蒂固的對女性的歧視。“他們對女性記者先進行蕩婦羞辱,炮製你生活中是蕩婦,所以你的報導也是不可信的。中共的宣傳系統,下面的網軍五毛,他們就認可這個價值觀。不能說中國人普遍都認可這一套,但是很顯然中共的網軍,宣傳系統,他們是很認可和慣用這一套的。這是他們的邏輯,他們的思路,我覺得這很可悲。”
2022年下半年以來,針對華人女性記者的謾罵侮辱性文章在中國大陸包括知乎、網易、百度等各大網站有增無減。被謾罵的對象除了出生於中國大陸的記者比如《紐約時報》記者袁莉、《華爾街日報》記者魏玲靈等,也包括成長於西方國家的“ABC”,如洛杉磯時報駐華記者蘇奕安(Alice Su),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駐華記者馮哲芸( Emily Feng),紐約客記者樊嘉揚(Jiayang Fan)等人。對於後者,儘管她們成長於西方國家,第一語言也是英語,依然被扣上“漢奸”、“賣國賊”、“二鬼子”等侮辱性稱號。
現居紐約,供職於非營利組織“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的王亞秋,也是長期遭受網暴的華人女性之一。她告訴美國之音,近兩年來針對她的謾罵攻擊越來越多。“雖然我大部分時間不看推特,但是我知道有人在罵我。有時候推特上有200個留言,我知道全是罵我的。雖然不看,但是看到200這個數字還是覺得有壓力的。”
“有些水軍甚至搞了一個名單,上面全是女的,有海外亞裔的,也有中國來的。他們針對女性,就是厭女主義和性別歧視,加上民族主義和沙文主義的一種結合。就是女性如果背叛了中國,背叛了中華民族,特彆不可原諒。這和男性的待遇肯定是不一樣的。”
被網暴和攻擊的華人女性並未退縮
現居美國,為“德國之聲”等媒體撰稿的華人女性記者劉文,也是推特水軍攻擊的對象之一。她告訴美國之音,在自己設置私信權限之前,會收到謾罵性的留言。“有一些一看就知道是那種BOTS,就是很新的賬號的留言。罵你不要臉,說你是母狗啊這種非常蕩婦羞辱,很性歧視的一些話。”
劉文說,這些謾罵的賬號基本上一看就是水軍。“因為這些賬號他們本身也沒發什麼他們原創的推特。可能也會轉發一些要麼是國內央媒發的推,要麼就是推特上什麼都沒有。並不是那種很真實的推特老用戶的賬號。”
ASPI的報告也提到,像劉文所提的這些大量的水軍賬號,有一些共同特徵:賬號開創時間很短,經常使用相似的照片,發帖時間總是在北京時間的白天,中國節假日發帖量驟減,發帖行為模式一致,原創貼幾乎沒有,但是喜歡在某些和中國有關的熱點社會話題上大量灌水,導致其他人的正常發帖被淹沒。
人權觀察的王亞秋覺得,攻擊也分不同情況,比如國內一些諸如知乎、微博之類的網站,有些小粉紅甚至大V,可能出於真心厭惡或者為了吸引流量賺錢而發動攻擊,但是推特有所不同。“推特上肯定是水軍,他們發的信息都是一樣的。因為組織起來帶著任務,寫的東西都差不多。比如之前新冠流行的時候,美國死了很多人,還有美國的種族歧視啊,美國有多壞,這些敘事都是比較統一的,從他們的內容是可以看出來的。”
美國之音向一些被網暴的中國籍女記者求證後發現,對她們的攻擊很有可能是“分配”到本人戶籍所在地水軍的任務。比如籍貫湖北的記者,對她的攻擊往往來自湖北省;籍貫浙江的記者,針對她的攻擊則經常來自浙江省。
最近半年來,此類網暴發生的頻率和散佈地點依然在持續增加,但是從內容上基本上屬於複製粘貼,諸如“抹黑祖國無底線”、“忘恩負義,背信棄義”、“背棄祖國,踐踏靈魂”、“投靠美爹,甘願當狗”之類的侮辱性話語。
在ASPI的報告裡,針對《紐約客》華裔女記者樊嘉揚的網暴統計顯示,僅10月27日一天,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有攻擊她的推文出現,很多此類推文都標上了#叛徒樊嘉揚#的熱搜標籤貼。今年年初以來,至少有400多個推特賬號在此熱搜標籤貼下發佈多達4,300條針對她的惡意攻擊推文。和攻擊許秀中的行為模式相似的是,這些攻擊貼大都在北京時間早9點到晚5點之間發出。
2022年年初,樊嘉揚母親去世之後,網絡水軍對她的攻擊變本加厲,甚至使用她母親病中照片製作油管視頻進行嘲諷,加以諸如“你會重走你媽媽的老路”,“真活該”,“你愛美國,可是美國愛你嗎?”之類的評論。
劉文認為,這種敘事方式,和中國國內常見的物化女性的觀念非常吻合。“我發現他們有一個特定的敘述,講這些女性是怎麼樣背叛了自己的祖國,她們血液裡面流淌著中華民族的血液,但是她們拋棄祖國拜倒在了西方這個邪惡的境外勢力之下。包括還有一些陰謀論,她們背後可能是索羅斯呀,美國政府這些。”
“中國國內很多一部分人把女性當做是自己的物品和財產。比如說,有中國女士跟黑人談戀愛,會受到很大的攻擊。你為什麼不選中國男人,你背叛了自己的祖國。有這樣一個觀點,把中國女性認為是中國男人的所有品,認為中國女性就是屬於中國男性的,或者是屬於中國媒體的。那現在中國女性為西方媒體服務,他們就覺得是不正常的,覺得你搶走了我的物品。”
美國之音記者在報導本文的調查過程中,聯繫到一位位於美國的中國籍前記者。她明確表示,因為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已經決定離開媒體行業。另一位曾經遭受網暴的中國籍女記者則表示,自己刪除了一系列社交媒體賬號以避免更多的水軍騷擾。
不過,在記者劉文看來,網暴行為並沒有水軍所希望的有效。“我所知道的一些被他們集中攻擊的女性記者,並沒有就此停止她們的報導。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希望記者都閉嘴的話,我覺得目的並沒有達到。”
同時,劉文認為,攻擊華裔女性記者,也是中國污名化西方媒體的舉動之一。“因為他們一直在攻擊西方媒體。他們主要攻擊的這些記者像許秀中她們也確實做了一些不錯的報導。攻擊記者跟他們攻擊西方媒體的大目標是一脈相承的。”
陶哥在談到中國網軍攻擊華裔女性記者是否達到目的的時候表示,對於這種抹黑,信的人一直都在信,不信的人一直都不信。“首先國內有這種信息封鎖,他們不可能看得到許秀中或者其他人的報導,他們看得到的都是抹黑文。我在國內的時候,一看到這種群體性攻擊,比如17年的留學生楊舒平,我會覺得這種人做的事情肯定值得稱道的。他們越攻擊,我會越覺得這種人做的肯定是對的。”
但是,陶哥認為在中國國內相信此類攻擊性宣傳的人更多。“有些人可能對國內政府的所作所為也沒有特別的滿意,之前的強行清零和現在的完全放開,不滿意的人很多。但是一旦涉及到許秀中,餘茂春,他們會認為這些人是賣國賊,你怎麼幫著西方國家來報導我們的負面消息。”
“中共建政以來一直都是這樣,設置一個假想敵。中國,共產黨,政府,永遠是對的,永遠沒有錯,也不會認錯,所有負面報導都是子虛烏有,都是污蔑。如果跟西方國家發生衝突,那就是你們西方國家亡我之心不死。”
中國駐美大使館發言人劉鵬宇在今年6月就此事接受美國之音記者採訪時回應說:“中國譴責騷擾女性群體,同時反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將此事與中國政府聯繫起來。”
美國之音記者近日撥往中國駐美大使館的電話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