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武漢一間會展中心門口,望著入口處“生命至上,人民至上”的牌子,張海覺得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會展中心內,近萬平方米的展廳,1000多件展品,正在講述一個大國抗疫的故事。
為了這個展覽,去年12月,張海專程從南方城市深圳回到武漢,但他卻沒有心情進去。
“如果真的能生命至上,人民至上,就不會發生武漢這種瞞報的行為,犯罪行為,”他對美國之音說。
此刻,張海父親的骨灰還躺在武昌殯儀館裡。去年1月,父親到武漢一家醫院治療腿部骨折,在院內感染新冠病毒,15天內便撒手人寰。
張海堅持認為,如果在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爆發之初,政府沒有刻意隱瞞、淡化疫情,父親就可能避免去醫院,也不致感染病毒。
“你總是強調你後來取得的成績,但是你把前期瞞報的那個關鍵時間節點刻意地抹去,這種行為就是對這些逝者的不尊重,” 他說。 “這些逝者都曾經是鮮活的生命。”
武漢是第一個報告新冠病毒疫情,也是第一個封城的城市。 2020年1月23日凌晨,政府毫無預警的一聲號令讓這座1100萬人口的城市陷入76天的死寂。
星期六,武漢封城一週年的日子。一天前,描繪封城的抗疫紀錄片《武漢日夜》在中國各地的院線公映。用官媒的話說,這是一部呈現“戰疫期間全國人民齊心抗疫、共克時艱”,向英雄致敬的影片。
從去年2月出版《大國抗“疫”》,9月播出電視劇《最美逆行者》,10月舉辦抗疫表彰大會、抗疫專題展覽,再一次,中國官方試圖扭轉疫情敘事,將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描繪成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偉大勝利。
這樣的努力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取得了成效。
2020年最後一天,繁華的漢江路上人山人海。午夜時分,漢江關大樓的鐘聲響起,人們放飛手中的氣球,歡呼“新年快樂”,《我和我的祖國》的歌聲響徹夜空。
這一天,27歲的武漢國企員工辰辰和兩萬多人一道在跨年演唱會上迎來新年。
封城之初,辰辰也和其他人一樣,惶恐地看著不斷攀升的死亡數字,在微博上大罵不作為的地方官員怎麼還不下台。
時隔一年,她說,回頭來看,政府的工作已經做得很好了。
“當初不管是我,還是我身邊的人,都怪過政府、怪國家把事情壓得這麼狠,讓我們沒有一個準備,但我感覺到武漢的補救措施還是很好的,”她對美國之音說。
4月復工,5月商業基本恢復,十一黃金周,各旅遊景點爆滿。 “大家都在家裡憋傻了嘛,”辰辰說。
“武漢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她說,“我覺得我已經徹底走出來了。”
不久前,在醫院工作的姨媽告訴她,從去年12月起,武漢的醫護人員又全副武裝了。夏天時已經脫掉的防護衣、防護帽重又穿了回來。
上星期,河北省的兩個確診病人證實到過武漢。武漢又開始大規模消殺,小區半封閉,學生提前放寒假。
但辰辰並不擔心。她覺得武漢再來一次大規模疫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現在都說武漢是最安全的城市嘛,你在街上看不到一個人是不戴口罩的,”她對美國之音說。 “你出門不戴口罩就好像沒有穿衣服一樣,別人都會投來非常驚訝的目光。”
但是父母那一輩人就沒有那麼樂觀:
“我爸爸媽媽他們都是50歲出頭的人,他們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他們覺得就像一場噩夢一樣,經常害怕武漢會不會再封城,疫情會不會再來一次。”
“李醫生,又是一年啦,您在那邊還好嗎?我們都要努力的生活啊。加油!晚安啦。”
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去世近一年來,他的微博下還時時有人留言。有人稱那是中國的“哭牆”。
還是有人沒有忘記,還是有傷痛無法癒合。只是,在官方“抗疫勝利”的主旋律下, 有些話再也不能提起,有些問題依然無解。比如,疫情的源頭是什麼?到底有多少人感染和死亡?那些失踪的公民記者在哪裡?
中國公共衛生部門去年底公佈的一項研究說,武漢新冠疫情的規模可能是早先公佈數據的近10倍,即武漢1100萬人中有多達50萬居民可能受過感染。
“武漢市因為這個新冠到底死了多少人,到目前為止都還是一個謎,”張海來到墓園,心情沉重地拍下一段視頻:
“我感到中國人特別悲哀,因為他們對生命沒有一種敬畏的心情,包括這些逝者,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一個交待,沒有一個說法,更別談對那些當初瞞報的官員應該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些都沒有。 給我的一種感覺就是生命在這些權貴的眼裡,是特別漠視的,根本沒有把你當人。 我始終認為很多東西是祈求不來的,只能靠自己去爭取,去發聲。”
去年4月,張海控告武漢政府瞞報疫情,案子一路入禀最高法院。此間他不斷受到當局騷擾。他說,自己的微博被封了六個號,微信被監控,電話被監聽。
“我回武漢的時候他們還跟踪我。我換地方住,三個公安去調小區的監控。我感到特別氣憤,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並不是一個間諜,也不是一個反黨、反你們這個體制的人。我始終認為我追責、我發聲就是一個愛國的行為,”張海說。
武漢的新冠肺炎難屬中,張海是極為罕有的,還在堅持對外發聲的人。警方威脅他,如不停止發聲,就等著進監獄。
“我這個人不喜歡人家威脅我、打壓我,特別是恐嚇我,”他說。 “你們既然敢瞞報、敢殺人,我就敢說,而且我到處說。”
張海告訴美國之音,其他家屬不發聲,並不代表他們心中的憤怒消失了。隨著親人忌日的臨近,他們的心情是特別悲憤的,但是他們只敢在微信群偶爾發洩一下。
“中國政府所謂的‘戰疫’成功,其實建立在消滅一切質疑政府防疫失敗的聲音,以及假借阻止病毒擴散而實施的迫害之上,” 人權觀察中國部研究員王亞秋說。 “打壓侵權受害者及其家屬,無異在他們的傷口上灑鹽。”
眼下,中國正在至少75個城市展開新冠病毒疫苗接種工作,計劃在2月農曆新年到來前為數千萬人接種。
中國也為巴西、印尼、土耳其等國提供了自行研製的疫苗。上星期,巴西公佈的臨床數據顯示,中國疫苗的的有效力只有50.4%,勉強達到國際認可的疫苗有效力的最低門檻,大大低於中方此前公佈的78%。
“我是肯定不會打的,” 武漢市民張毅說,“我周圍認識的人也都不願意打。”
他指出,中國疫苗問題頻出,以維權人士何方美為例,她因為疫苗導致女兒殘疾狀告政府,3個月前被抓,至今下落不明。
“谁愿意打誰打吧,最好還是讓領導先打,”張毅說。 “但是可能領導打的是進口的輝瑞疫苗呢。”
說起過去的2020年,張毅有些哀傷,“我們這一年就是活著,為活著而活著。”
“太多的人間悲劇在武漢上演,我們聽著也很傷感。所以我們現在就是先活著吧,活著就能見證歷史,看誰活到最後,”他說。
這次採訪幾天後,張毅被當局帶到外地“旅遊”。這是中國當局在政治敏感日期前針對異見人士的慣用手段。武漢一批持不同政見者收到了不許接受外媒採訪的指令。
武漢封城週年前夕,800多公里外的河北省石家莊等多地疫情告急。交通停擺,小區封閉管理,村民被轉移、方艙醫院在火速建設,全民核酸檢測,2200萬民眾正在經歷封城2.0版。過去一周來,官方報告了數百例的新增確診病例,進入3月以來最嚴重的疫情暴發期。
1月14日,世界衛生組織派出的專家組抵達武漢,開始對病毒源頭展開調查。過去一年多來,中國政府一直使用各種手段阻撓世衛組織的調查。官方在疫情初期遲緩應對導致的病毒大流行已經造成全球9000多萬人感染,200多萬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