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顏:還沒有到達洛杉磯的時候, 那個國保就已經開始在追了。 跟我一直在打電話。他說你是不是在美國了?我說是的。他當時非常的憤怒,就是有點氣急敗壞的,就說讓我回去,要我回國。我說,我不可能回國了。
我到達之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他就去我父母家了。他說,你女兒一直就對共產黨不滿。 她去了美國之後,她如果說去參加什麼組織啊什麼的,說得非常的嚴重,他說以後會影響到你老兩口的老年生活,還有我弟弟的孩子,升學啊、考公啊。
甚至還打電話給我女兒的爸爸。我們已經分開好多年了。我那個前夫,他是非常明事理的,他說他知道。他說,她們母女能夠去到美國,他覺得很開心。
我是汐顏,來自湖南衡陽。在今年的4月9號,我和女兒到達的洛杉磯。
宋絲茗:我是宋絲茗,汐顏的女兒,今年4月份跟媽媽一起來到美國。
解說:汐顏 ,中國小有名氣的網絡作家。今年 4月,她帶著女兒“走線”來到美國。走線,是中國網民對偷渡美國的別稱。
為何走線?
汐顏:我一直在牆內也是翻牆,我上推特。 去年下半年到我出發之前,我關注了好幾個人,他們花了一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成功地到達了美國。
有個朋友,他正好能夠為我提供這種路線。他就主動地聯繫我。他說如果你想走的話,我可以給你提供一些便利。
解說:根據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的最新數據,2023年頭7個月,在美墨邊境被捕的中國公民有近1萬6000人,同比增長13倍。
記者:你們是很秘密地行動?沒有告訴任何人?
汐顏:沒有。 沒有一個人知道。
宋絲茗:包括我的爸爸,他也不知道。當時我給他的說辭是我要去泰國旅遊。
活不下去的中國
解說: 汐顏帶著女兒抵達美國後,有朋友在網上祝賀她“終於離開了讓她活不下去的中國”。這句話令她感慨萬千。
汐顏:如果單單是從物質層面來說不是活不下去。我在前二十年的時間內,我非常努力地去賺錢,在中國也還換來了看起來體面的生活。 但是在覺醒了之後, 就總是會想著我身上是有一種使命感的。 我總是想跟別人去講述一些真相。我想去寫, 依靠自己一點點的影響力,去喚醒更多的人,希望改變一點什麼。
但是這幾年它對我,這個政權越來越嚴酷的那種打壓,沒辦法讓你活下去,他們甚至容不下你一篇文章,容不下一個賬號,一個帖子。
你只能去讚美他們,你只能去擁護他們,有些什麼事情,社會的黑暗面,你就不能去寫,不能去揭露他。
他甚至會因為你去參加一個很小的一個活動,或者是什麼,它就可以把你抓起來,把你關起來,這個是最恐怖的。
解說:在中國時,汐顏進過兩次看守所。
汐顏:2015年6月份是因為我發帖子,紀念六四。 大致的內容就是我說希望朋友們穿上黑衣服,去銘記那年在廣場上失去生命的那些亡靈。 一個很短的帖子,然後就被抓了, 罪名就是尋釁滋事。他們說我在鼓動人們上街,就被關了25天。
第二次就是因為海祭。劉博士(劉曉波)去世第七天,頭七,我和一些朋友去了江門新會的一個衙門渡口。 我們也是舉行了一個很小的追思會。第二天又被抓了。是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的罪名),十幾個朋友一起,沒有一個逃脫的,全部被抓了。
宋絲茗:在她被抓的時候,其實15年那一次我是只有隱隱約約知道一點的。因為她一直瞞得很死,她不願意讓我知道說有這些事情。她不願意說,媽媽去坐過牢這樣。
我媽媽被抓了之後,我在她的QQ空間看到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很多人都說,美女,希望你平安。美女,你怎麼了,你進去了嗎?
15年我是隱約知道,17年我才知道。原來當年那次我媽媽也是進去了。
汐顏:我被關進看守所,睡在那種很潮濕、很冰冷的地板上面,晚上有蟲子來咬我的腳。我關在裡面,裡面有很多小偷啊、妓女啊,詐騙犯啊,這些都跟我關在一起。我見到了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這樣一些人存在,看見了這個世間最醜陋、最暗黑的一面。
我在裡面關著,我就看著那個高牆啊,那個鐵絲網啊, 還有被提審的時候, 阿sir(警察)那個臉,那種很陰鬱,很陰森森的那種臉, 那個眼神。 我甚至還可以夢見手銬落在手腕上那種感覺。這個夢很恐怖。
我就覺得自己就是像籠中的一隻鳥吧。每天你的身體是在這種牢籠中。晚上睡覺你仍然逃脫不了這個噩夢的糾纏。如果我不逃離的話,我覺得那我肯定也熬不了很久。
宋絲茗:我感覺國內的環境下,就像把人放在火上烤。特別是那個白紙運動過後。
解說:2022年底,中國多個城市爆發要求解除疫情封鎖的白紙運動。宋絲茗也走上街頭。
我也想做個勇敢的人
宋絲茗:我那一天晚上去的時候,我其實下午想了半天,我到底要不要去。我媽媽被國保找的時候,我很多次都在場。我知道他會一直給你那種恐懼。你只要不按我說的做,你再去怎麼樣做,我就會找你的家人,找你的女兒,找你的父母,各種脅迫你,或者是把你關進去。
但是她在面臨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依然沒有放棄。最後也是她給我了勇氣,說我必須要上街,我需要做點什麼。我也想勇敢一點,做一個勇敢的人。
我當時是很天真的想法,我覺得這一次至少得做出一些改變。我也想去參與,去行動, 我也想變成匯入大海的河流中的一滴。但是我們失敗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解說:除了政治空氣的壓抑,慘淡的經濟也讓宋絲茗這個90後看不到希望。
宋絲茗:我們在畢業之前,其實我們可能覺得還是很有希望的。我充滿信心,我很積極,但是你出了社會之後,你不得不面臨生存問題之後,你才有這個意識:原來中國是這樣的。去年一年都特別抑鬱,就是疫情之後失業嘛。
解說:今年前半年,中國青年的失業率逐月攀升,突破20%。 7月,政府宣佈暫停公佈相關數據。
宋絲茗:今年失業率很高,現在大部分年輕人都不太願意去工作了。因為你出去工作的話,一個月3000塊錢,你還得受氣。每天都要經歷老闆的PUA,包括一些社會的打壓。 他讓你加班你就得加班。你沒有辦法選擇我去投訴你或怎麼樣,沒有法律的。就是社畜啊,國內就是這個樣子。
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根本看不到希望,沒有任何希望。 因為現在物價、房價那種東西,你一個月再怎麼樣,你累死累活,你只能養活自己,你根本你沒有辦法去想像,我以後要結婚生子啊,我以後還要養孩子。
比較高壓的行業的話,大家的身體狀態是非常非常差的。最後一代是真的,不生孩子也是真的。 你就算是後面你賺夠了錢,你有資本生孩子,身體都已經垮掉了,沒辦法了。
我們當時在聊天的時候都會把“重開”掛在嘴邊,就是重新投胎。這是個遊戲術語,就是打遊戲嘛, 你這個檔壞掉之後你就要重開一個檔。
當時大家的那個想法就是出生在中國,特別是出生在中國的普通家庭,這一輩子都完了。一眼望到底,你已經知道你的人生後半部分是怎麼樣的了。
汐顏:你在中國的時候,你就是一眼可以望到頭了。你就知道你的餘生會是什麼樣一個樣子,你不敢去想,因為想多了也沒用。
因為那種政治高壓嘛。如果你說就是這樣夾著尾巴做人的話,你就只能閹割自己,你裝作什麼都看不到,聽不見。那活的根本就是面目全非了。如果你想做點什麼的話, 那除非你做好了坐牢的準備。 就是這樣子,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要和他們博命長
解說:汐顏的朋友中,一些人如她一樣遠走異鄉,一些被邊控,還有不少至今仍身陷囹圄。
汐顏:我有很多朋友還在坐牢,有些人,他是(被判)三年啊三年半啊。有些朋友,像丁家喜先生和許志永博士,是 12年、14年。
其實有時候我會覺得對個人的命運造成這麼大的一個犧牲是不值得的。但是我知道他們的理念不在這裡,不在個人,不在小我。我是理解他們的,他們絕對不會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們一定會被很多人記住。
幾年前我寫文章我就提出了要“搏命長”。我希望大家不管在獄中的人也好,還是沒辦法逃離中國的那些朋友,我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我們爭取活久一點。 因為我們看過一些歷史啊, 活得久的人會笑到最後的。
宋絲茗:我一直覺得她很勇敢,敢站出來說這樣的話。在當今這個時代,如果有人說話,我認為很了不起的。我一直覺得我很感謝她。有這樣一位母親,我是覺得很驕傲的。
解說:汐顏說,自己清醒得很早,離開卻很遲,因為對於故土,她還有眷戀,還心懷希望。
我自己一直就抱著有一線希望的,覺得這個社會它會改變的。我這麼多朋友都在努力,它最少會推進一點點。把它變得好一點點,即便是那麼一點點也很好啊。因為以前一直有這個希望,它沒死,一直覺得我肯定會可以看到它變好的一天。
我還覺得這是我長大的地方,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 這是我的祖國呀!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為什麼叫我走呢? 是這些土匪把這些這個地方變得這麼壞,變得這麼糟糕,我就不想走。
沒想到他們還是沒有放過我
汐顏:我的媽媽,她在佛山生活,跟我弟弟一家。她告訴我,說她的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希望我過去看一下她。我記得那是3月4號。 我就自己買了一張高鐵票,跑到佛山去看我媽了。
第二天早上我的弟弟就被當地的國保啊,派出所的,還有他社區的一些工作人員找上門來。 他們就知道我去了佛山。
解說:廣東佛山是汐顏生活、打拼多年的城市,也是一個讓她帶著傷痛逃離的地方。
汐顏:因為六年前那個海祭案嘛,我被佛山當局就趕出去了,趕到我的老家,趕到原籍。我沒想到,六年過去了, 他們居然就是還沒有放過我。
所以那個時候覺得特別的憤怒,也很恐懼。只要你上了他們的黑名單。 不管過了多少年,他一直認為,你就是一個不穩定分子,你也會破壞中國的穩定。你不管低頭也好,夾著尾巴做人也好, 他們永遠不會放過你。
解說:此時,她終於下決心出走。
汐顏:三月初就決定走,這個決定在心裡面生根了之後就馬上著手。那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想,就跟女兒講,你跟媽媽一起走吧。她說好。
出發前一天我幾乎是就是徹夜未眠的那種狀態。我不知道以後帶著一個孩子, 我踏上的究竟是怎樣一條道路。
跟著星星追尋自由
汐顏:當地有一個所謂的蛇頭,他開著一輛車帶著我們幾個中國人。把我們送到他車已經沒法走了(的地方),所以他把車停在那裡,就背著一個背包,然後就帶著我們走。
我記得那天晚上星星很美,和女兒一直都是這樣子手牽著手,這樣走。我還會抬頭去看一下那個星星,看到遠方那個燈光,我知道對面就是美國。
我當時跟女兒說,你怕嗎?她說,我不怕,我只是感覺到浪漫。
宋絲茗:我們到了墨美邊境的時候,那一片都是沙漠,是平原。那一天的星星特別亮,而且是一個滿月。我跟她手牽手走在沙漠上面的時候,我跟她說,媽媽,我們馬上就要自由了。
汐顏:走了兩公里的樣子,我們就看到了 那個橋。我知道跨過那個橋就是美國境內了。有一個非常友善的邊境警察,一個小老頭。他就在橋上對我們喊話,叫我們過去,叫我們不要緊張,要放鬆,說“美國歡迎你”。
宋絲茗:我們當時跨過那座邊境牆的時候就已經哭了。一種解脫感,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下去了那種感覺,就感覺很像是一場夢一樣。
現在我都感覺還在做夢。真的,我分不清到底是我在國內的二十多年是一場夢,還是我現在到這邊了是一場夢。真的很不真實。
汐顏:我包裡面有一本《聖經》,我說這個《聖經》我不能銷燬。他(警察)就說上帝保祐你,祝你好運,我就把那個《聖經》也帶在身上。我很感動,這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
記者:為什麼談到這一段你會這麼感動?
汐顏:因為,怎麼說呢, 我覺得我活了四十來年啊,我在我的國家就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自由,就是免於恐懼的那種自由。你懂得我說的是什麼。
這是最重要的,免於恐懼了。這種自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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