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香港特區政府於7月1日大肆慶祝主權移交中國26週年,努力向外宣揚一切早已恢復正常,海外遊客可安心到香港盡情玩樂之際,在海外經營網媒的流散新聞從業員如何譜寫香港真實一面,儼然是一個嚴峻挑戰的課題。一位來自於委內瑞拉,流散在美國的年輕新聞從業者對美國之音分享他的見解。他認為,在威權政府眼下運作的傳媒,不管是否身處海外,只有盡力而為,在僅有的空間內燃起點點亮光維護新聞自由,才會使希望延續,不會被悲觀所吞噬。
流散海外網媒如何謹守崗位 成為流散新聞從業員一個共同課題
儘管與來自中國大陸遊客的數目相比所佔比例甚少,但自本年初香港通關後抵達香港的國際旅客不斷上升,卻是不爭的事實。根據香港旅遊發展局官方網站的最新數據顯示,2023年4月份國際旅客到訪香港的數目已經上升至接近58萬4千人。對於香港特區政府而言,這是一項“反擊”它認為西方國家‘污衊’香港沈淪的有力數據。在一片歌舞昇平的慶祝節日氛圍下,包括仍在香港經營,以致於流散在海外的各式各樣的網媒以及自媒體,如何在各自的僅有空間繼續謹守崗位,在風險下工作,成為了今天在威權政府下各國流散新聞從業員的一個共同課題。
美國之音在較早前採訪了非謀利組織 “異見者項目” (Dissident Project)的創辦人- 年紀僅約23歲的流亡委內瑞拉年輕人權活動人士馬蒂諾(Daniel Di Martino),以此對比香港與委內瑞拉在威權政府下的“說好故事”策略,探討人權活動工作者如何反擊他們認為的政府謊言。在這次反擊“說好故事”謊言系列報導第二集中,同樣是來自委內瑞拉的“異見者項目”另一位成員丹尼爾·張·孔特雷拉斯 (Daniel Chang Contreras)用一位海外新聞從業員參與者的身份,分享自身經驗,以此借尷世界各地在威權政府下生存的媒體如何自處。
在委內瑞拉出生長大,孔特雷拉斯目睹了自己的國家在查韋斯 (Hugo Chavez) 和馬杜羅 (Nicolas Maduro) 的社會主義政府領導下如何從繁榮走向徹底混亂、貧困和獨裁。 2017年,他如同其他700多萬名國民一樣,逃離了這個被社會主義摧毀的國家,前往美國繼續學業。
隨後在美國,孔特雷拉斯獲得了南佛羅里達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 Florida)政治學與經濟學學位,現於首都華盛頓美利堅大學(American University)攻讀政治傳播學碩士學位。除了就學外,他更學以致用,將知識實踐於網上傳媒。他目前擔任委內瑞拉數字媒體 《 Politiks 》的高級國際分析員,該媒體以反對馬杜羅政權的官方言論見稱。他更擔任《美國報》(El American)的撰稿人,他的政局評論分析並發表在《國家評論》(National Review)、《Americano Media》、《Real Clear World》和《France 24》等傳媒上。
帶有華裔血統的孔特雷拉斯儘管與香港毫無關係,但他的祖父也是原籍廣東,在上世紀二戰時期遷移至委內瑞拉,希望尋求美好生活。孔特雷拉斯說,委內瑞拉曾經是南美洲數一數二的民主指數最高的國家。在上世紀七十與八十年代,當鄰近的阿根廷與智利深受獨裁強人統治期間,委內瑞拉國民享有較好的民主體制,是令人羨慕安居樂業的地方。伴隨著成熟的民主發展,委內瑞拉人民也安逸於言論自由與新聞自由,視之為理所當然。
前總統查韋斯於2007年關閉主要電視台 為新聞自由倒退分水嶺
不過,自前總統查韋斯於1999年上台後,蓬勃充滿生機的傳媒空間也不再是必然的。孔特雷拉斯回憶說,查韋斯於2007年因不滿反政府言論,突然下令關閉國內一家主要電視台,自此成為新聞自由的分水嶺。他說,這個封殺行動傳遞了殺雞儆猴的訊息,其他傳媒自此以後便漸漸不再批評政府,最終邁向沈默禁聲。
孔特雷拉斯說:“我想說,他們(傳媒)變得更加小心,這只是一個緩慢過程。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從某方面來說,這是一個不平衡的過程,正是這樣,發出反對政府聲音變得越來越困難,對嗎?當然它(新聞自由的程度)已經改變了。我的意思是,委內瑞拉對待傳媒的態度,是有別於你在中國、俄羅斯甚或是北韓所看到的絕對控制,只有一家或少數家。…… 委內瑞拉控制傳媒還要複雜一點。”
與香港自“港版國安法”實施後的傳媒發展軌跡相似,孔特雷拉斯說,在2023年馬杜羅統治之下,委內瑞拉的傳媒生存環境空間並不是一刀切的。香港在《蘋果日報》、《立場新聞》與《眾新聞》相繼結業後,目前仍有一些規模較小的網媒如《獨立媒體》及《Hong Kong Free Press》等在香港仍然運作。
選擇性審查(selective censorship) 以此證明新聞自由仍然存在類似的情況在委內瑞拉同樣可見。孔特雷拉斯稱之為政府的“選擇性審查”(selective censorship),是故意讓國際社會看到一些非主流、規模較小、和略帶一點批判性的網媒在國內生存,以此作為新聞自由仍然存在的佐證。孔特雷拉斯任職的數字媒體 《 Politiks 》便是其中之一。
他說,所有的主流電子傳媒如電視台及電台等,當然早已經乖乖就範,不會胡亂批評政府;外國電視台頻道如西班牙語的CNN 有線電視新聞網(CNN en Español)也被禁止播放。他解釋,正當個人因在網絡推特上發表反政府言論可隨時被拘捕時,當局卻選擇性地容許一些小型的網媒生存,甚至不太介意他們的言論帶有少許批評,正是因為政府看透了當中帶來的風險輕微,認為這是政權可以容忍與操弄得到的。
孔特雷拉斯說:“但問題是,(這些網媒的)影響範圍太小了,因為很多(委內瑞拉)人沒有可靠的上網渠道。例如,他們無法穩定地上網、使用電話或智能手機,對吧?那麼,他們(這些網媒)實際上如何與受眾接觸,他們只會與少數人交流。你要知道,這是沒有效果的。還有很多網站,政府完全可以在關鍵的時刻實施封鎖。因此,你必須下載VPN才能瀏覽到訪這些網站,但問題是很多人沒有 VPN,也不知道VPN為何物。”
他繼續分析,在這一困境情況下,細小規模經營的網媒能達到受眾的層面有限,其資訊的傳播範圍也不及早已不再批評政府的主流傳媒。堅持新聞自由的獨立傳媒縱使報導反對派觀點批評政府,這也是符合政府的利益,因為低調的異議不會威脅到政權,若有踰越紅線言論,馬杜羅政府隨時封殺。
傳媒受審查資訊渠道倒塞 民眾社會輿論走向兩極化
這位年輕時政分析人士進一步指出,民主倒退導致新聞自由遭受侵蝕下,觀點不能再百花齊放,民眾接收不同資訊的渠道也遭倒塞,從而直接導致社會輿論的兩極化。孔特雷拉斯說,尤其是在2016年前,這種支持與反對政府的民間兩極化,在少了傳媒生存並提供多元觀點的情況下,催生這兩極更加走向兩種對立方向的極端。他指出,支持政府一方的民眾只會閱讀或觀看支持政府的傳媒報導,永遠不會收看反政府傳媒的觀點與報導;同樣,反政府一方的民眾也認為,不應該浪費時間閱讀他們認為是洗腦的宣傳刊物。正是這個情況,在缺少中間多元觀點的資訊下,這種輿論兩極化惡性循環不斷,促使民間撕裂,支持與反對政府只有一途,沒有任何尋找妥協空間的餘地,也別無選擇。
孔特雷拉斯說:“ 但在當時(2016年前),(這種兩極對立)分佈更平均,分配得更均勻。這可能對人際關係與社區產生了影響。你要知道,在政治世界中,當所有關鍵機構都由政府控制 - 我的意思是所有憲法、法院與國會皆被控制政府,我們(民眾選出反對派)有唯一一次控制國會,但政府也將國會的權力奪走時 …… 如果你沒有權力與影響力的話,根本雙方沒有妥協餘地,政府為甚麼要向一個沒有權力的人傾談許下承諾呢?”
輿論兩極化下產生仇外情緒 美國成為代罪羔羊
同樣地,輿論兩極化所產生的社會對立與撕裂對很多香港人來說並不陌生。從2014年的佔中運動,以至2019年的反修例社會運動,發展到今天“港版國安法”實施屆滿三週年之際,支持與反政府兩派使用挖苦及尖酸刻薄言詞在網上互相攻擊對方,這種情況並不罕見。
因新聞自由的陷落,發展至社會不理性的對立,更會使部份民眾容易輕易相信所謂“外國勢力”的指責。孔特雷拉斯解釋,這是很自然的發展過程;在這個時候,”美國”便順理成章成為了被埋怨的對象,立即變成“代罪羔羊”。他指出,馬杜羅政府尤其喜愛用這種伎倆,將自身施政腐敗的責任,轉嫁至美國的所謂“外國勢力干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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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特雷拉斯說:"他們總是經常是使用這種言辭,並將此當成法律工具,懲罰他們想要懲罰的人,指責他們支持外國政府。他們(委內瑞拉政府)使用這些伎倆來攻擊反對派政治人士、非政府組織。他們經常將這些言辭當成法律工具,去打擊異己。對於他們來說,這就像麵包和牛油一樣,隨時進食,拿來使用。”
對付採訪示威記者 絕不手軟
這種新聞自由陷落的趨勢發展到仇恨美國的軌跡,不約而同地也見諸香港社會上。“黃絲” (民主派陣營支持者) 與“藍絲” (政府支持者)的對決,家庭成員之間的撕裂,更甚者有謾罵反修例支持者為“美國走狗”的例子早已是公認的現象。在孔特雷拉斯的分析中,接下來要對付的對象,便是在示威抗議中行使採訪報導天職的記者。在相同的發展軌跡中,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採訪遊行的香港記者被防暴警察大聲指罵為“黑記”,也可以看到警察對待傳媒態度的其中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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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特雷拉斯說:“是的! 所以政府一直都是這樣做,有記錄表明政府威脅在示威現場採訪的記者,這是很清楚的。他們(警察)顯然想阻止他們(記者)記錄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在2014年抗議時親眼看到的。當然我不知道警察是否每次都專門針對記者,但他們並不在乎,這是我想說最重要一點,他們真的並不在乎。他們可能想拿走你(記者)的手機或相機,我相信很多記者都成為了專門被針對的目標,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完整(打壓傳媒)的模式。也許有些指揮官對待記者的政策有所不同,但一般來說他們並不在意,他們並不關心會在那裡見到你。無論如何,當警察鎮壓時,即使記者出示了證件,以識別身份,他們都會同樣鎮壓,沒有分別。”
承認反擊謊言困難 但要堅持信念
面對“說好委內瑞拉故事”的展開,以及近月越來越多的俄羅斯遊客開始再次踏足委內瑞拉國境,孔特雷拉斯承認要反擊當局對外的“謊言”是困難的。他說,委內瑞拉政府要對外說的,就是“縱使該國目前經濟衰退與貧困,都是由美國的經濟制裁一手造成的”。在這個背景下,在國內與國外的傳媒能夠做的,就只會是繼續大聲疾呼,將真相繼續報導,分析與評論,哪怕是效果甚微,也是必須正面地去面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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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特雷拉斯說:“他們(政府)非常強大。他們非常無情。他們在行使權力方面非常聰明、精明。這可能令人望而生畏,而且確實令人望而生畏。但問題是我們(傳媒)應該這樣做(報導)。你知道,我們永遠不應該停下來。往後我們總是需要報導,要說實話的工作。儘管政府可能會說原本國家是很好的,情況惡化只因美國;但現實並非這樣,我們有一些出色的記者,我正在為這個網站工作,解釋政府如何腐敗,如何影響人民,我們在國內有這麼多優秀的記者,他們正在做這項工作。對此,至今我仍然是保持樂觀的”
正值香港特區政府慶祝主權移交中國26週年之際,網上不難發現一些對政局持悲觀的看法。孔特雷拉斯坦承說,委內瑞拉也有很多人同樣悲觀,這不容否認;但問題在於歷史從來都不是因悲觀而構建,美國建國,或者英國在二戰中打敗納粹德國,甚至是委內瑞拉從西班牙中獨立,這些都不是從悲觀邁向成功的。孔特雷拉斯說,就是堅持民主自由信念,哪怕是點滴,成功的一天始終會到來。
在新聞自由陷落的道路上與委內瑞拉走過步伐相似的香港,一些在海外堅持營運著網媒的流散香港新聞從業者,如何看待這種態度,值得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