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不要談政治!” 中國留學生海外求學的障礙

  • 美國之音

在美國加州求學的一名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去上課。

編者按:這是林培瑞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註明來自美國之音或者V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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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瑞:「不要談政治!」中國留學生海外求學的障礙

今年九月,把兒子送去上大學,跟他告別時,做父親的一陣心酸湧上來。回家後,第二天跟兒子通電話,我問問各方面的情況,也問到他對新同學的印象。他說偶然碰到了兩個剛從中國來的新生。兩位在美國只有幾天,英文還行,但說了幾句讓我兒子吃驚的話。三、四個美國學生在一起,大家侃大山,說到美國共和黨總統初選的問題。

“不要談政治!”中國新生說,聲音很激動。

“怎麼?。。。” 美國同學有點莫名奇妙。

“這是大學!”第二個中國同學說。“要專心學業,不要談政治!”

我兒子問我怎麼回事?我說估計是這兩個中國同學離開中國以前,政治輔導員跟他們說過,你們出國是為了學習,千萬千萬不要碰政治。兩個年輕人遵命。機器般地遵命。

近十年來,我在加州大學教過一兩百個中國來的本科生。有的念得挺好,但大部分面臨困難。障礙有幾種。英文不老練是個較大的障礙。環境不熟,日常生活裡也有些小障礙。但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障礙隱藏在學生的教育背景裡。因為我的課幾乎都是跟中國的歷史和文學有關,我看到這個障礙的機會特別多。下面用黑體字標題列出來主要的問題。

不知道自己國家的歷史

1950-53年共產黨在農村“土改”時,殺了兩百到五百萬(數字未定)的“地主”。1959-62年毛澤東推動大躍進的離奇農業主張引發了三千到四千萬(數字更不定)中國農民餓死。1966-69年的文化大革命裡又死了幾百萬,也摧毀了中國文化的幾條最基本價值觀。1989年在北京的市中心屠殺了要求民主的學生和老百姓。還有許許多多的其他的例子,但提不提無所謂,因為中國來的同學幾乎都沒聽說過。

嚴重被歪曲的理解

我說“幾乎”沒聽說過是因為有時候有模糊的印象,可是也包括嚴重被歪曲的理解。我記得前幾年一個很聰明的男學生,魯迅的小說能分析得很透徹,山西來的,父母都是幹部。有一天他到我的辦公室來,一對一很神秘地問我,“林老師,在六四,到底是士兵殺學生多還是學生殺士兵多?”他在山西聽說過這件事,但只知道有些暴徒殺了一些解放軍。他這樣的例子也並不特殊。他的許多同學都知道“解放”(可是不知道殺了幾百萬人),知道有“大躍進”(可是不知道有大饑荒),等等。

把國內的政治習慣帶到國外

有一次,給兩百個人的大課演講的時候,我提到了中國曆代的農民起義(隋末,明末等)跟二十世紀的共產主意運動有相同之處。講完以後,有一位中國學生找我,說“林教授,您講這些是敏感問題!”口氣是告知式的:他以為教授可能不知道侵犯了敏感領域,應該告訴我。我回答他說我做教授的責任是盡量清楚地把真實的情況說出來。至於哪個人,哪個機構,哪個黨認為是“敏感”問題,那不能影響我說不說話。這位學生不服,換了一個更嚴肅的口氣,好像認為教授繼續說敏感話,教授就有問題了。

帶來“內外有別”的原則

中國學生到外國來,可是常常帶來“內外有別”的原則,很難把自己處於“在外”的位置。聽到外國人批評中國共產黨,馬上認為是等同於批評“中國”,而且批評中國等同於批評我,因為我是中國人。其實,這兩個“等同於”都站不住。外國人當然也包括那種愚昧的種族主義者,看見一個中國人認為,“哦,你是那個把芬太尼帶到我們這兒來的人!”但這種種族主義在美國校園裡少之又少。中國同學的腦子裡的那個公式—“中國人 = 中國 = 共產黨”--的來源不是美國社會,而是中共的教育。(說來有趣,在這個公式的問題上,我們應該說中國共產黨與美國種族主義者是不約而同的盟友。)

最近有一位中國朋友跟我提了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為什麼美國的政界商界金融界與科技界有那麼多傑出的印度人,中國人反而不多?是印度人移民得更多?書念得更好?都不是。都差不多。我這位朋友,自己是個非常成功的中國移民,她認為這個問題與移民態度有關。印度人不帶來“內外有別”的鎖腦概念,願意與美國社會同化。我覺得她的分析有道理。

反正,中國學生帶著“中國人 = 中國 = 共產黨”的概念到加州來上我的課,給我提一個相當難辦的問題。我要是遵守“說真話”的原則,當然不能不說中共的“壞話。”但這種話一說出口,一部分中國學生馬上的反應是“這個洋人老師看不起我。”我盡量說明我的態度不是看不起中國老百姓,更不是看不起班上的任何同學。相反,我的態度是同情共產黨的受害者。

但這條路不容易走。中共灌輸到學生腦子裡的“內外有別”概念是很牢固的。學生離開它有離群的感覺,不安全的感覺。

前幾年我對一位資深中國教授解釋了我的困境,她馬上明白,也給我提了一個很好的建議。

“給他們聽一點中國人自己的聲音吧?”

“比如。。。?”我問。

“比如胡杰的電影‘尋找林昭的靈魂’。這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裡頭的聲音百分之百是可信的,指控毛時代的中共很難找到更有力的材料。胡杰是中國人,拍攝的也都是中國人,和你們洋人毫無關係。”

“但還是個洋人選擇的,”我說。

“不,是我選擇的。你這個洋人是聽我的,”這位教授笑著說,接下來又說,“你不必要求學生表示同意。你給他們看就夠了。我想他們會心裡有數。

第二年我給學生看了“尋找林昭的靈魂”。 看完以後我沒有要求他們“表態”。讓他們離開自己想自己的。

但我免不了又想:要是在加州開印度史的課,印度學生來念,老師需不需要那麼提心吊膽,拐彎抹角地對付“敏感”問題?印度學生在美國念書培養獨立思考有優勢嗎?多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