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是鄧聿文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注明來自美國之音或者VOA。
中國官方最近全面放寬了優化過境免簽政策,將過境免簽外國人在華境內停留時間由原72小時和144小時均延長為240小時(10天),同時新增21個口岸為過境免簽人員入出境口岸,並允許在這些過境區域跨區流動。這一舉動被認為是中國加強開放的最新象徵。
過境免簽政策是中國實行的單邊開放戰略的一部分。所謂單邊開放,是與對等開放、互惠開放、條約開放相對應的一種開放形式,也即無論對方是否對己開放,一國或經濟體都單方面、主動向對方擴大開放。中國官方把它解釋為在沒有國際條約和承諾約束下,立足中國自身發展需要、兼顧與世界良性互動需要,結合不同行業和領域特點,有節奏、有範圍、有層次地主動開放,故稱單邊開放為自主開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40多年前實行的開放實質上也是一種單邊開放,但官方過去出於意識形態的考慮,從不把它說成單邊開放。因為如果稱之為單邊開放,在政治上是要冒風險的,意味著中國和對方具有一種不平等的關係,處於弱勢地位,至少在經貿上是如此。但早期的中國對外開放,限制還是頗多,尤其在體現國家主權的簽證方面,是萬萬不可單邊放開簽證的,必須對方同時也要對中國實行免簽。
中國經濟再開放餘地大
此輪中國單邊開放,最早的討論可以追溯到2017、2018年,即特朗普威脅要對中國產品加徵關稅之時,但那時只是少數學者提出了這個想法,在學界尚未成共識,更未被官方接受,作為政策動議。不過在疫情期間,尤其在疫情放開後,有關單邊開放的討論多了起來,漸成政策話語,主要是因為三年疫情官方極其嚴格的隔離措施,造成經濟一落千丈,也對外國人來華設置了人為障礙,致使來華外國人劇減,導致依賴外國人的旅游觀光、留學、文化藝術交流和商務往來幾乎是毀滅性打擊。這種情況在疫情防控放開後,並未有多少好轉,經濟沒有如預期的恢復正常增長,反一路加速下滑。北京、上海等一線大城市的街頭,洋面孔沒見到幾個,像北京三里屯、上海新天地這些過去在華外國人扎推的場域,疫情後很少見到外國人聚集了。
這裡面當然還有美中競爭和對抗加劇的影響之故。拜登政府的制華相比特朗普,有過之無不及,包括美資在內的西方資本和企業大量撤出中國市場,導致外國人對華商務往來的減少。而為防阻美國遏制,中國當局也加強了所謂的安全能力建設,出台了多部與國家安全有關的法律,升級了對包括經濟和技術安全在內的安全警戒和審查,給外國輿論造成一種去中國會有很大人身安全的風險印象,致使很多人包括一般民眾不敢來華。
經濟遲遲不見改善,尤其失業的增多和收入與財富的減少,讓社會怨聲載道,進一步衝擊中共的統治基礎;在另一方面,美國對華圍堵的強化,特別是在技術、供應鏈以及民主與專制的意識形態敘事上,極力塑造排華的 “新全球化”,亦讓中國切實感受到在地緣政治上被美國和西方孤立的危險。要打破這種危局,使經濟走出困境,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開始認識到,唯有繼續改革開放。然而,改革受制於現實政治的集權化,所能推進的空間非常有限,但中國經濟再開放的餘地則很大。雖然中國並未關閉開放大門,可由於前述因素,中國的開放在中共二十大前的幾年,事實上是停滯的。而要重啟開放,就須有力度更大的措施,特別是有一些象徵性很強的舉措,這便是中國單方免簽政策出台的背景由來。
對單邊開放的設想很美好
由此可見,中國的單邊開放是迫於外界壓力所致,儘管當局沒有承認這一點,而把它說成根據中國現代化建設需要的主動開放。但中國學者對此誠實得多,他們擔憂如果中國只注重自力更生和進口替代,有可能成為另一蘇聯,這讓很多學者向當局建言須再舉開放大旗。為說服當局接受單邊開放,一些學者還以英美為例,指它們也曾實行過對外單邊開放,集聚了全球高端的人才、優質的資本。如美國,它的發展和維持世界霸權的能力,與其擁有的三大開放系統,即開放的教育—人才系統、開放的企業系統和開放的金融系統直接相關。美國在二戰後在這些領域實行的單邊開放政策,讓美國獲得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高端人才、優秀企業家和優質資本,故想不發展都難。
主張單邊開放的中國學者認為,單邊開放能夠有效化解美國推行的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兩極化,並讓這種 “兩極化” 演變成美國的“自我孤立主義”,為中國贏得經濟發展的主動;單邊開放特別是對最不發達國家實行的單邊開放,還是中國為國際社會提供的國際公共品,能夠重塑全球貿易格局和國際秩序。單邊開放能讓中國在國際層面將更好吸引生產要素,並避免美國的盟友和其他國家在美中之間選邊站。因為只有在開放的狀態下,才能實現生產要素自由流動,讓市場配置資源。尤其面對特朗普二次回歸對中國的關稅威脅,單邊開放還是回擊特朗普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最好武器,用個別中國學者的話說,對特朗普的關稅戰,中國可以選擇不跟隨,而是通過對包括美國資本在內的開放,通過完善高水平的對外開放體制機制,用時間來逐漸摧毀美國的極端主義。
現有開放舉措還不是高標準開放
單邊開放的這些觀念,為當局吸納,變成了政策。7月召開的三中全會提出了擴大自主開放,有序擴大中國商品市場、服務市場、資本市場、勞務市場等對外開放,擴大對最不發達國家單邊開放。從最近兩年中國對外開放的力度和廣度來看,確有很大進展,如外資在製造業長期存在的准入限制被清零,金融領域外資可以設立獨資金融機構,文化、教育、醫療等過去不讓外資染指的領域也在逐步擴大開放,包括允許設立外商獨資醫院試點等。
然而,中國這些提升外資的控股水平和擴大開放領域的舉措,是否就是當局所指的高水平對外開放,是否和學者主張的單邊開放內容一致,還是要打個問號的。根據力主單邊開放的當局智囊鄭永年的說法,中國要實行的單邊對外開放,指的是包括制度、規則、規制和標準在內的對外開放,且只有制度和規則等的高水平開放,才是單邊開放的最重要內容。鄭曾表示,中國可根據自身需求,系統分析梳理中歐投資協定、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數字經濟伙伴關係協定(DEPA)中可以優先實施的內容進行試點,先做起來。眾所周知,這三個協定,尤其後兩者,是當局正在極力爭取加入的。
當局在對外開放上會不會按照鄭的設想走到這一步甚至更遠,不知道,但以此衡量,現在推進的這套單邊開放恐怕還算不上高標準。雖然當局也在自貿試驗區、海南自貿港等主動對接國際高標準經貿規則,推動在產權保護、產業補貼、環境標準、勞動保護、政府採購、電子商務、金融領域等實現規則、規制、管理、標準相通相容。然而,一來是這些方面的規則、規制等和上述三個協定要求的制度和規則等有一定差距;二來是向國際高標準看齊,不能僅局限在自貿區和自貿港,還需把它推向全國,否則,它就並非全面的單邊開放。
單邊開放先天不足,難解內需萎靡
對中國來說,還有一關鍵的現實問題須解決,或許才能讓單邊開放起到學者所希望達到的化解美國圍堵壓力和提振經濟的作用,這個現實問題就是,做大做強中國的內需市場尤其消費市場,否則單邊開放也救不了中國經濟。因為單邊開放的本質是利用市場力量來和世界進行捆綁,中國學者引為經驗的英美當年的單邊開放,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它們各自的市場規模都足夠大,讓全世界優質的人才、技術和資本能夠在這個市場得到足夠多的回報。可反觀中國,內需市場遲遲起不來,才不得不出此單邊開放之策。中國內需市場不能隨經濟成長而同步壯大的原因,在於發展模式著眼於中共的統治及與此有關聯的利益集團的攫取,而不利促進中產階級的壯大,然單邊開放並未從根子上觸動該發展模式。
樂觀點說,當局如今推行的單邊開放或許能局部改善中國經濟狀況,部分對沖美國圍堵壓力,但恐怕無法做到以開放促改革,而做不到這點,就難以從根本上解中國經濟之困局。中國的開放與改革,本質上是要聯動在一起的,若分開,兩者的關聯性不大,即有開放無改革,開放本身是無法解決制約中國發展的深層次制度體系問題。開放過程中的很多高標準的規則、規制,背後都涉及政治制度,是政治體制和政治環境的問題,後者如果不改,經濟的規則和規制也是改不動的,或者要改也是淺層次的。正在這一點上,中國的單邊開放具有先天不足。那些主張單邊開放的學者不是不了解這點,但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