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學生示威者:“白紙革命”擴大條件先天不足 抗爭手段遠不及六四學運

  • 美國之音

上海警察把一名抗議中國嚴厲防疫政策的青年壓倒在地。(2022年11月27日)

“白紙革命”過去一個多星期後,部份海外專家學者期盼它持續發展,能對沉寂多年的中國民主運動帶來一點燭光,重燃希望;但同時也有輿論認為這只是曇花一現,不應高估中國民眾的民主渴求。一位早前親身參與了抗議的上海大學生分析,這次運動儘管是自發,但礙於自八九年64事件後三十多年來,中國沒有成熟的民主抗爭經驗可作參考,“白紙革命”在中國大陸上持續發酵的先天條件不足,民間難以形成更大壓力,也不可能對政權構成威脅。

“Yao”同學折射出部份當今中國大學生 如何在高壓狹縫中建立自己的世界觀

克服了恐懼、焦慮與迷失的心理障礙,就讀於上海一家大學的“Yao”同學(化名)近日接受了美國之音的訪問,除了細訴他個人於11月27日(星期天)參與上海烏魯木齊中路的抗議活動細節外,也暢談了作為一位大學生,他如何看待近日突然爆發的中國全國多地示威浪潮。他的個人經歷與思想,折射出在習近平牢牢監控統治下,當今中國部份大學生是如何在高壓的狹縫中建立起自己的世界觀。他不相信黨媒所說,理解香港2019年發生過的社會運動,諒解為何部份輿論認為這次不值得幫助中國大陸民眾發聲,更知道西方社會的“暴力”論說理據何在。他強調自己雖然不會,但也直認確實曾幻想過若在家中自製汽油彈在上海示威現場拋出去的可能性。

這位承認自己有親口高喊“習近平下台”的大學生首先表示,外界不應對“白紙革命”有過高的期盼,要與8964時期的學運相提並論,畢竟要發展至當時的學運規模,是先天不足。

“白紙革命”擴大延續的先天條件不足 8964後再沒有大型民主抗爭可作參考

“Yao”同學說:“我覺得條件是不足的。首先,中國人、大陸人,他們大部份這麼多年來,他們沒有這個經驗形成,他們沒有任何成熟的參考,可以去抗爭,與政府作集體對抗這種經驗。這可能是與89後,已經很少,尤其是學生。我看見的只是一些村、一些小商業範圍的抗議,但是沒有關於民主自由的這些。”

1989年6月4日北京天安門屠城過後在街上遇難者的屍體。(資料圖片:美聯社)

這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訴說起自己的成長經歷時,一點兒“小粉紅”的蹤影也沒有。他說,深知目前西方國家如何看待中國,也明白“勇武暴力鬥爭”的意義何在。雖然在網絡上,“Yao”同學看到北京與南京等地都有同齡的年輕大學生在這次“白紙革命”不畏地勇敢發聲,除下口罩,甚至朗讀自己的名字,為此感動表達敬意;但他認為,這次學生的抗爭手段未有進化,不及64當年的學運。

當今中國政府監控手法高明 學生抗爭手法卻遠遠未有進化

“Yao”同學說:“但你說會否有兩個月長的持續學生運動,還要到絕食,我當時在那個(上海示威)場合,我也聽到旁邊那位(同學)又說要靜坐。他們說的那種靜坐,就是在那裡坐幾個小時,沒有人說要(靜)坐一整天。”

他續說,現今中國政府的監控手法高明,需要使用暴力的方法與程度,也不一定要模仿當年。他解釋,當時可能要出動武警、軍隊、坦克;但是現在它只需要調動一些武警,或僱佣一些人穿上黑衣、便衣在示威現場旁邊監察,顯示政權的監控手法進化了,反而學生的反抗手段沒有進化,甚至遠遠不及當年。

使記者感到詫異的,不是“Yao”同學對外部訊息的流通掌握,而是他分享了年少時期認識64事件的經歷。在資訊嚴密封鎖的鐵幕下,他並不需要翻牆認識64事件,而是很多年前中學老師在開會時提及介紹的。他說,自此他認識了中國的公民運動,雖然是一個旁觀者,但孕育了擁有獨立思考能力,在今天是非對錯的大前題下,他知道有需要為烏魯木齊火災遇難者討回一個公道。

中國官方‘歪理’觸發 “白紙革命”導火線 小粉紅也因封控受害改變反習近平

據中國媒體報導,烏魯木齊市政府在造成10人死亡的火災事故一天後,召開了“11·24”火災事故新聞發佈會。在會上,該市消防救援支隊隊長李文勝在總結大火教訓時,其中第四點提到 :“四是部分居民自防自救能力弱,對居住建築中通往樓頂的第二安全出口位置不熟悉,火災發生時未進行有效的撲救及及時的逃生自救。”

“Yao”同學說:“到了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大部份,可能我身邊有一半,包括以前比較親中、親共的一些人,都反感這個(動態清零防疫)政策。至於為何一下子當晚就去了?我覺得真是到了一種忍無可忍的地步。我特別留意到那一次(新聞)發佈會,那個新聞發言人出來說,這個責任是那些居民自己造成,說他們發生火災不下樓(逃生)。那個新聞發言人的很多用詞,已經激怒了大部份的市民,大家對(政府)的不信任已經到了一個極點。(因此)不會因為高壓,就不會去做這種(表態),我想一開始可能只是悼念,但到後來發展到現在的狀態,大家也想不到,我也想不到。”

“Yao”同學所說的那個沸點,套用他的詞語“導火索”,所指出的是每一個人對事物的看法,是非觀念,都有一個底線。他指出,官方將烏魯木齊大火死者的死因歸咎於“自防自救能力弱”都是不能接受的歪理,超越了一個正常人的倫理底線,所以才會奮不顧身地表態,更迫使原來盲目愛國人士徹底改變。他分享說,一位住在新疆烏魯木齊的“小粉紅”朋友,以往愛在網上做“鍵盤俠”圍攻反華人士;但當經歷了烏魯木齊兩個多月的封城後,導致不能上學,他整個人的思想也發生轉變,甚至開始相信新疆確實存在集中營關押維族人。

獨立自由思想與學識無關 習近平將國家主義植入年青一輩腦袋中

不過,在他眼中,這個別現象並不等同民主自由渴求的種籽已經在年輕一代茁壯成長。“Yao”同學指出,現今的情況複雜,中國大學生即使就讀於一家高等學府,但也不見得其思想必然會更加開放。他認識到,自由思想的孕育不是由學識去建立,與一些遭遇也有關。儘管不能否定這次“白紙革命”中,有很多年青人人站出來,在各地的示威現場所佔比例很高,但過去十年習近平主政下年輕人的整體國家主義意識被植根了的事實也不能忽視。

“Yao”同學說:“這幾年,我看見自從習近平上台以來,很多人,他們的國家主義思想是更加多了,尤其是我在讀預科的時候。但自疫情之後,有很多人轉變了態度,但到底說多不多,是見仁見智。可能有一部份人 ,當中又有一部份說這封控政策不好,沒有上升到說國家政策不好。我覺得我會這樣說。這個地方真的很複雜,我覺得這是有一個比例的,但像上個星期那樣大家一起站出來,這麼多年青人的話,確實是有很多年青人很反感現在這個社會。”

同輩年青人不喜歡香港2019年的亂 將亂局與罪惡等同起來

“Yao”同學進一步解釋,國家主義思想所指的,就是不喜歡混亂局面,一切以穩定大局為重。在與記者的交流過程中,不其然地觸及到香港2019年的反修例社會運動。他回顧說,當時他身邊很多同輩年青人,都不喜歡混亂,他們將亂局與罪惡等同,所以看見香港這麼混亂的時候,他們便自然地覺得這地方是要管控的。這些朋輩認同習近平那種國家主義的思想,認為香港示威者都是“黑暴”,他們所抗議爭取的訴求,最終都只會導致社會混亂,萬劫不復。

一名反送中抗議者向香港尖沙咀警察署投擲燃燒瓶。 (資料圖片:路透社 2019年10月20日)

正因如此,在這次“白紙革命”發生數天後,部份香港網民在網絡上發表負面評論,認為大部份中國內地民眾在2019年時只管相信官方論調,抹黑香港社會運動;所以,這次支持自由民主的香港人,也沒有必要聲援內地民眾。這些輿論認為,“白紙革命”要求的只是解除封控,只要可以外出吃喝玩樂,一切也回復正常。這種輿論認為,“白紙革命”的要求是“低層次”的。

著名香港時事評論員陶傑也在他的個人臉書賬號上寫道,“這一次,即使高喊自由的中國大學生,對兩年來香港的事態心知肚明,於香港人暫時的沉默置身事外,必然諒解。”

香港時事評論員陶傑也在個人臉書賬號上評論這次”白紙革命“。(圖片來源:陶傑臉書賬號)

諒解為何部份港人對這次“白紙革命” 冷嘲熱諷

對於這種部份港人的冷漠心態,“Yao”同學回應說諒解,明白當年部份中國大陸民眾謾罵香港示威者是“黑暴”,對香港示威者的態度不好,如今“白紙革命”換來冷嘲熱諷,他并並沒有對此責怪。

“Yao”同學說:“至於(部份)港人對於今次運動的(目標層次)看得較低,我覺得是有原因的,因為這次(中國)大陸(運動),這是大家一種自發去的,它沒有太強的組織性,而且也沒有一個領導甚至沒有共同的口號,很多的東西都是很無序。”

相反,他甚至讚揚香港反送中運動那時香港示威者所展現的團結、智慧與勇氣。

他繼續說:“ 但香港那時(2019年)發生的事情,我覺得是比較有序啲,起碼有泛民(主派)、有學生、有綱領,或者每一個階段要達成某些目標,每一個階段他們都有這種想法。(相比之下),自然(中國大陸)這次運動本身已經沒有那般有系統性。跟著,你(記者)說(我們中國大陸內地人)罵香港示威者是‘黑暴’,態度對你們(香港示威者)不好,(對於由此而換來今天的冷嘲熱諷)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

接受西方暴力抗爭論述 但相信絕大部份中國人不會仿效

沒有被國家機器“洗腦”下,“Yao”同學並不認為“暴力論”是黑白是非二元的對立論,對其論述更是自有一翻見解。他稱,自己也曾經觀看一些美國劇集,當中說到一些反烏托邦、反政府事情,暴力場面也很常見。他個人反對使用“黑暴”這詞匯將“暴力”污名化,並不認為使用暴力有任何不妥當。再者,他認為中國國內年輕一代未必不會知道外國人會視使用暴力是一種抗爭手段,但至於說現在要使用這策略推動這個“白紙”運動,相信大部份中國人是不會這樣做的。

2021年2月10日希臘瓦典發生大學生與警察衝突,示威者向警察投擲汽油彈。(資料圖片:美聯社).

曾經自我幻想拋自製汽油彈 指出政權掌握著最暴力的工具

“Yao”同學更坦言,當天在上海抗議時,也曾經想過若拋出一個自製汽油彈,很可能會帶來完全不一樣的事態發展。

“Yao”同學說: “因為我當天(在示威現場)看到的情況,確實是有人會比較勇敢、勇武,他站在警察面前,與他當面對質。我當天也想,如果當時我在家裡做了一個汽油彈,這樣拋了出去,會否牽連到將這事情的性質變成完全不一樣呢?我覺得是會的。但是我現在這身份,還有工作,我不會做到這個程度,但至於說我接受與否,其實視乎情況,都可以考慮使用的。”

他強調,自己接受使用暴力,不等同自己會使用它。他接受使用的部份原因,也在於政權與平民百姓制約權力的失衡所致。

“Yao”同學繼續說: “ (中國)大陸人,你不接受這個觀點(使用暴力),我覺得這是已經很多年了,因為這個國家的監控,還有對於人的馴化,它就是不支持你去做這些事情,反而他們(政權)自己掌握著最暴力的工具,它想抓人便抓人,我當天(在示威現場)也看見了很多,這個勢力,其實是反過來的。即使是香港警察都不是一開始便會使用暴力,我說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

高喊“習近平下台”口號後 承受著巨大精神心理壓力

除了有過一剎那想過拋出自製汽油彈的“激烈”念頭外,“Yao”同學也自認當天壯大了的膽子,促使他喊出中共很可能認為大逆不道的口號“習近平下台”。他現在深知犯下當局認為的“滔天大罪”,害怕被紀錄下來,被捕後可能會被判下一個嚴重的刑期。
他說,在11月27日(星期天)示威後的幾天,他背負著無形的巨大壓力,害怕在街上、地鐵里被警察檢查手機,被拘捕回警察局。

生活在高科技嚴密監控的國家中,雖然他豁出了勇氣,參加了這場令很多外國觀察家不禁驚訝的“白紙革命”,但這位年青大學生也唏噓的說出了他最後想“潤”出國的心底話。

“Yao”同學最後說: “其實這壓力是很大。尤其是當發生了幾天的時間。現在已經發生了一個星期,我才敢說我可以不需要再去擔心。牆外都有很多訊息,介紹了被捕者的被捕經驗,他們受到怎麼樣的對待,我都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