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猶豫、婉拒。態度三天三變的,是一位在中國北京工作的知名調查記者。剛過去的2023年是中共20大後第一年,這一年與往年有何不同,美國之音邀約他分享這一年的經歷。
事情並不容易。這位記者坦言自己有顧慮:「現在這個時候說,其實比的就是膽量。你讓我琢磨琢磨,請容許我再考慮考慮。」截至發稿,美國之音記者都沒有等到他考慮的結果。
2024年1月底、2月初,中國農曆新春漸近,不少機構媒體循例做年度盤點。美國之音記者聯絡包括上述記者在內的多名媒體人,請他們複盤2023年的個人故事。
機構敘事和個人講述有明顯不同。多位受訪者提到賺錢少、發稿艱難、輿論監督壓力大,談及更多細節時欲言又止。
目前賦閒在家的一位前調查記者,點評了新聞人2023年的表現:「現在媒體人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當然,也不是說這群後輩、小輩不勇敢,主要是他們沒發揮出來。”
借酒澆愁
婉拒美國之音的採訪要求後,三天三變的知名調查記者在社群平台上發文:56度,正喝著呢。稍早前他透露:“我聽說單位正對我個人進行調查,所以是否接受你的採訪,我也有顧慮。”
他沒有透露內部調查是否涉及相關報導。2023年12月下旬,這位媒體人曾組織編發稿件,報道某市一官員涉惡性事件,結果遭遇多人說情,甚至有人威脅說“大領導很生氣、後果很嚴重”,要求其刪除稿件。
借酒消愁愁更愁。在中國,記者因為調查、報道承受巨大的壓力,有時不只是心理壓力。1月中旬,總部位於美國紐約的非政府組織保護記者協會,發布了一位全球報告,提到中國有「令人不安的現實」:2023年,中國有44名新聞工作者入獄,位居榜首,佔全球數據的13.75%;其中19人是新疆維吾爾人,6成拘禁案涉及從事間諜活動、煽動分離主義或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
或許因為這些數字的存在,即便談論非涉疆涉藏話題,不少受訪媒體人看起來仍很謹慎。
中國第五屆「記者的家」新聞獎評選活動1月底落幕。有別於中國官方組織的新聞獎項,這項評選是純粹的民間行為,近年來也被媒體圈人士稱為「中國版的普立茲獎」。美國之音嘗試採訪活動的主辦人,得到的回應簡單明確:不方便說。
發生於2023年12月18日的甘肅積石山縣地震,造成了數以千計的房屋倒塌、數以千計的傷亡。有機構媒體記者和獨立記者在震後進入積石山縣,了解到該縣近年來投入到危房改造的資金,達到了5.4億元人民幣,而投入與震後情況出現強烈反差。美國之音記者在1月聯絡到一位去了現場的獨立記者,對方表示:不知道牆繪使用了多少危房改造的資金,能寫的都在文章裡,不想說更多了。
討薪和賺大錢
黃女士和她的同事們,維權了近一年,仍然沒有得到薪水。她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河南一家行業類媒體工作,新冠疫情期間這家媒體改制,接下去是一連串的問題和疑惑:「2023年開始沒工資。我們先找單位、再找報社的上級單位,上級領導者剛開始說等一等、要協調。一下子幾個月過去了,領導又說他們也上當受騙,原因是目前運營報社的資方沒有兌現合同裡的承諾。”
在這家報社一干就是20多年,退休近在眼前,橫亙眼前的盡是扯皮。黃女士告訴美國之音記者:「我們現在天天去要,快過去年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給。」她拒絕提供資方老總的電話:「他不可能接受採訪,而且現在新聞單位也不要介入吧。”
黃女士在苦守,上海的小何則在2023年選擇了離職:「文廣可能很賺錢,但我們蝦兵蟹將根本不賺不到什麼。我轉行啦,賺錢去啦!」小何提到的老東家文廣,指的是上海文化廣播影視集團,中國國有傳媒巨無霸之一。
欲走還留是職場常態,而媒體人因為技能相對單一,猶豫兩三年、思忖三五年還沒下決心的情況更是普遍。小何顯然不是這一類:「你也不要問我的2023年了。李克強在上海是怎麼回事,怎麼評價上海老記者顧萬明為李克強鳴不平,說實話,我不知道,也不再感興趣了。幹媒體是怎麼回事,我不說你也明白。現在,我的目標就是趁年輕想賺錢。”
在上海2022年上半年新冠疫情封控期間,位於浦東新區的東海老年護理醫院發生大量住院老人非正常死亡的情況。在少數希望挖掘真相的當地媒體人中,小何是積極付出行動的一份子。在封控結束之後,她假冒家屬陪同多位逝者家人與院方進行談判,也想法設法錄音錄像、製作了一期專題節目,但沒有得到播出的機會。
小何的個人見聞、媒體的報道和家屬的回饋形成交叉驗證:在新冠院內感染失控後,東海院方工作人員和護工倉促撤退,不少失能老人因無人照料而死亡;事發時家屬因封控在家並不知情,不少拖了幾個月才見到老人遺體;解封後,院方為一具遺體補償2萬至8萬人民幣不等,家屬普遍不滿和院方展開談判— —這一幕幕,絕大多數新聞從業人員一輩子未必會遇到一回。對相對年輕的記者而言,有時知道的細節太多,新冠長疤痕釀成的悲情長時間濃得化不開。憂鬱不如出走,離開或解脫。
也有中國媒體人以積極姿態堅守。獲得「記者的家」新聞獎大獎的李微敖,目前任職於經濟觀察報。1月中旬開始,李微敖連續通報馬樹山案備受矚目。馬樹山是河北唐山遷西縣退休幹部,因舉報當地縣委書記被捕並被起訴。
自覺因為馬樹山案報告得到了「過譽之詞、不虞之譽」的李微敖,1月29日凌晨在社群平台上發文:中國一直不乏真正的新聞人,有志於新聞業的諸位同行,有志於新聞從業的大學生們,找到適合你的平台,找到你的“伯樂”,至關重要。
“不是說後輩不勇敢”
中國一位資深媒體人告訴美國之音記者:“現在媒體一塌糊塗、萬馬齊喑。一幫人——實話說,我看不上的——在那裡蹦蹦跳,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
這位資深媒體人目前賦閒在家。中國媒體產業的風風雨雨,他曾經是親歷者,現在是觀察者:「媒體是雙重衰敗。不光是中國的紙媒,全世界都這樣,中國就敗得更慘一點。紙媒這種形態是已經過時了,除了做深度媒體,周刊、半月刊或月刊,還有一些印刷價值。像日報這種,真的是該死。”
「電視也差不多。電視台很多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原來的好日子都過完了,主要是製作成本比較高。互聯網時代,原來的門戶網站包括現在的短視頻,已經顛覆了以前主流媒體的各種模式,現在基本上就是新媒體時代。”
雙重衰敗的第二個原因,這位媒體人點到為止:「中國還面臨全球媒體獨有的威脅和危機,就是政治氣候非常嚴酷。我們那時候,二三十年前,全國還可以說出幾十號調查記者在做深度新聞,各個媒體也經常搞些自己的東西,現在哪個媒體還敢弄,深度板塊基本上都撤完了。”
他提到了《財新周刊》和《南方都市報》:「也不是說這群後輩、小輩不勇敢。主要是他們沒發揮出來,因為國內已經沒有平台了。財新的三姐王和岩還在那裡幹,最近做的刑求的稿子還不錯,但也是我們那時候的常規報道,並不見得有多麼高大猛。那是一個個案,只不過是財新敢給她發。還有南方都市報,現在是沒辦法看了。”
這位資深媒體人沒有提到《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報》一樣,這份報紙隸屬於中國廣東的南方報業傳媒集團,曾經一紙風行多年。2月2日,《南方周末》透過社群平台發文報道2023年度總結表彰大會,其黨委副書記披露該報社當年實現總收入2.22億元、總利潤1121萬元,雙雙創下10年來新高。南方周末在人們的印像中是一張深度新聞紙,但這篇年度盤點性質的文章沒有列出獲得內部新聞獎的名錄。
一位來自南方報業的記者告訴美國之音,中國媒體輿論監督的空間大不如前:「此一時彼一時。南都不是報道孫志剛案、披露非典時代的南都了,報業集團派下來的老總對都市報主編不滿、要邊緣化都市報主編,然後所有中層都敢去抗議、隨時準備罷工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復返。南周經過這麼多任宣傳部長一輪又一輪的整肅,也早就不是總有一種力量讓你淚流滿面的那份報紙了。忘掉吧,散了吧。”
奧克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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