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薩斯州州長阿博特(Greg Abbott)的辦公室於3月24日發布了一篇與非法移民有關的新聞稿，稿件中特意提到了來自中國的非法移民數量激增。在過去的五個月(2022年10月至2023年2月)裡，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遭遇了4,300名來自中國的非法邊境穿越者，其中僅在2023年2月，就有超過1,300名，數量和上個財政年度相比有900%的大幅增加。而這些中國人甚至願意向走私犯罪集團支付三萬五千美金至五萬美金，就是為了獲得進入美國的機會。
通過德克薩斯州與墨西哥的邊境進入美國境內是許多拉丁美洲國家非法移民會選擇的路線。州長阿博特於2021年3月發起了孤星行動(Operation Lone Star)，以應對非法移民的增加。自該行動啟動以來，共有超過359,000人被拘禁，有超過26,000人被刑事指控。根據移民政策研究所的統計數據，德州約有1,739,000名非法居留人口，這些人群中的85%出生在墨西哥及中美洲，8%出生在亞洲，出生在亞洲的這部分人口中，又以出生在印度的佔比最高。中國來的非法移民雖然近年來數量有所增加，但是相較總人數而言，並不算多。
最底層的人才會走線
“通過走線進入的這些人是最底層的，稍微有點辦法都不會走線”，從事美國移民諮詢二十多年的陳忠(化名)告訴記者。他回憶起二十多年前，有大量福建人偷渡來美國，既有乘坐“蛇頭”安排的船隻，在接應者的幫助下入入境的，也有通過假護照，假簽證這些途徑入境的。他說自己二十多年前就替這些從福建來的偷渡客提供移民諮詢服務，也因此認識了當年被稱為“偷渡皇后”的鄭翠萍。 “當年的偷渡客，一個人要七八萬美金，來了美國之後，要在暗無天日的餐館打五年工才能還清。”
陳忠說，從前年底開始，通過走線這種方式進入美國的中國非法移民數量開始增加，“因為有些人在成功之後，把自己的經驗在telegram中分享，我知道的就有兩個這樣的電報群”。 “一個人成功之後，會發佈在推特或者電報群中，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知道這條路能走”。
這樣的群組的存在降低了走線的成本，如果不找專業的“蛇頭”打點，僅聽從前幾天成功走線的人的分享，最少花費一萬多美金就能到達美國境內。而如果讓“蛇頭”幫忙打點關係，安排住宿和交通工具，最多需要四五萬美金。但是與便宜相對應的是一路上風餐露宿的辛苦和高風險。
這些人通常需要先去到香港和澳門，然後搭飛機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轉機之後到達中國護照可以免簽入境並最多停留90天的厄瓜多爾。他們搭乘巴士到達厄瓜多爾的邊境城市圖爾坎，然後包車或者靠出租車進入哥倫比亞境內。
哥倫比亞的治安並不好，黑幫和毒梟的勢力都很強大，走線者也是他們搶劫的目標。他們通過哥倫比亞後，坐船到達達里恩雨林的起點，如果願意花一些錢可以找到嚮導帶路，還可以有人幫忙背包和背孩子。穿過雨林之後，可以包車，也可以自己花錢買摩托車自駕，一路行進到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再偷渡進入美國。
陳忠認為，走線的人的增多也和中國過去幾年的防疫政策有關，疫情期間，獲得其他國家的簽證變得困難了許多。在美國簽證容易獲得的那幾年，有人通過商務簽證進入美國，再滯留下來。也可以通過獲得申根國家多次往返簽證，日本簽證等，免簽進入墨西哥，然後直接前往美墨邊境偷渡入境美國。這樣都能避免走線的辛苦。
在洛杉磯居住的陳忠告訴記者，現在在洛杉磯蒙特利爾公園(Monterey Park)的林肯大道(Lincoln Avenue)上就住了幾百名走線成功的中國人。 “你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有點兒風塵僕僕。”
他手頭正在做的移民案子中，就有十個案子是剛走線到達美國的中國人的。他預測現在正在走線的中國人保守估計也有一兩萬人。如果這條路一直能走得通，從中國偷渡來美國的人的數量也會越來越多。
為了兒子，重新做一次人生選擇
李小三歷經了五十多天，2月23日到達了美國境內，從移民監獄出來後，他被一家天主教會的救治中心收容，救治中心提供食宿，要自己花錢訂了離開邊境的車票或者機票之後才能離開。他提到自己一路走線並沒有得到華人的幫助，倒是在這個教會裡，得知他要去紐約之後，教會特意發了厚實的衣服給他，讓他體會到一絲溫暖。
他於3月1日到達了紐約州的奧爾巴尼市。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名為“皮皮魯在美國”的推特賬號中更新自己走線的經歷和見聞。
“這不是我第一次潤了，第一次是在泰國，”李小三說。他說曾在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軍隊中服役了三年，當兵期間，伙食非常的差，連飯都吃不飽，他在意見簿中提出意見，還被連長訓斥了一番。 “我在軍隊裡面看到黑暗”，他告訴記者，“大概十年之後，我其中留在部隊的朋友也變成了軍官，他告訴了我為什麼我們吃不飽的真相，因為我們的伙食費都被連隊的軍官們瓜分了。”這樣的認知讓他成了一名資深的社運人士：“我是08憲章第六批簽署人，《南方都市報》新年獻詞事件時他在廣州站街，香港雨傘革命也都在現場”，“在國內被搞了很多次”。
他幾年前曾經“潤”去了泰國，孩子也在泰國的國際學校裡讀書。人在泰國時，他受到了第一次來自國保部門的威脅，對方讓他把推特賬號全都刪除，他也照做了，把三萬多條表達政治觀念和記錄個人生活的推特全部刪掉。疫情開始之後，他和孩子回到了中國，國安部門仍然找上門來，他的微博和微信賬號也屢次被封。他講述了自己第三次被找的經歷：“去年又找了我，騙我是防疫指揮部的。然後就開了車到小區裡面，有人推有人拉，把我塞到車裡”，“對方說會影響孩子將來上學和工作”。也正是這次經歷讓他下定了走線的決心。他說，自己已經閉嘴了，但卻一直遇到麻煩。所以他想通過走線，為人生重新做一次選擇：“我們家，我姥姥姥爺是地主。我媽媽曾經在樓上指著那些地說都是我們家的。土改被沒收。什麼都沒有了。我就是為我的祖先重新做一次選擇。”離開中國前，他特意去拜了拜他家的祖墳。
那段時間開始，他就在搜索去美國的辦法。 “沒有找到坐船的途徑，”他說，“有很多走線的攻略分享，抖音上也有人販賣這個教程。” 他權衡之後，覺得走線這條路是很多拉丁美洲移民都會走的，是一條很成熟的路線。網上攻略中給出的花費是五萬到十萬人民幣一個人，具體花費取決於運氣好不好。 “出了雨林之後，買了摩托車去美墨邊境。被抓到一次，墨西哥的做法就是往後面拉幾百公里，就要多花錢。摩托車也可能被沒收，然後再買車再穿越。一輛摩托車就要一萬多人民幣。”而他本人在走線時也出了點意外——在哥倫比亞遇到劫匪，連內褲都被搜查，最後被搶去了價值五千多美金的財物。他根據蘋果耳機的定位功能找到了這批劫匪，帶著當地的警察去抓他們，也因此救了被劫持的幾名中國同胞，但警察當場就釋放了這群劫匪。這個插曲成了走線過程中最驚心動魄的經歷。這也導致他後來在穿越雨林時沒有現金找嚮導幫忙背包。但他在旅途中也聽說過更驚險的故事，一位旅伴告訴他前幾天有船翻了，幾個中國人就把生命永遠留在了走線的途中。
他和兒子在路上與兩名同胞結伴而行，四個人經歷了各種困難，一路上在當地的中餐館中和同樣走線的中國人交換消息。在到達墨西哥之後大家就分開了，化整為零，各自找機會入境美國。 “走得早的會給走得晚的通報。找蛇頭的渠道也會共享。”他最後選擇在德州邊境入境，因為“比較近，從墨西哥南部去德州只需要三天，去加州要七天。”兩名結伴而行的同胞中，有一位在墨西哥被抓多次，至今還未入境美國。
政治原因還是金錢驅使
過去三年裡，中國嚴格的防疫政策讓不少民眾頗有怨言，但李小三認為選擇走線的人裡面，“經濟原因比較多，政治原因比較少”。
他提到一位因為一起走線而相識的朋友，因為會按摩，找到了一份按摩技師的工作，每天能賺近兩百美金，在走線來美國的人中算是賺得多的。但是這位朋友不會說英語，找不到路，覺得生活兩眼一抹黑，又覺得每天坐車一個多小時去工作太累了，所以沒在美國待多久就回了中國。 “我原本勸他堅持下來，走線時九死一生，(回國)丟人不丟人。他到家了，後悔了，要再來，和我說要二次走線。”基於這些走線時認識的中國人的經歷，他認為：“不建議那些為了錢，想賺了錢衣錦還鄉的人過來。賺不到錢覺得太累，也回去了。”他認為美國適合那些“不想在國內做人礦、做韭菜、做奴隸”的人，因為有信念，比較容易堅持下來，
陳忠則告訴記者“出來的這些人就是想來美國賺錢”，他認為這些人至少佔到95%。許多人甚至連走線的費用都是靠刷信用卡才湊齊的。
他這幾天正在幫兩個偷渡過來的中國人準備材料，他說這兩人都在餐廳打工，一個做幫炒，一個做搬運，每個人一個月能賺三千多美金。 “這些人在美國從事的是最底層的職業，主要有四類：餐館、按摩、裝修、搬運，一個月收入在三千五百到三千八百美金之間，除去日常開銷，每個月至少能存一兩千美金，再乘以匯率，他們在中國做什麼工作能賺到這麼多錢啊？”
根據他的經驗，這些人在中國也是走投無路的。走線的人增加，也和中國近兩年來高漲的失業率有關。這些人在中國生活艱難，膽子大的就會想要“搏一搏”，他們也想過，萬一自己運氣好，就能拿到政治庇護綠卡，把父母接過來。
陳忠表示，申請政治庇護綠卡是這些人得到合法身份的希望。因為偷渡來的美國的人即使和美國公民結婚，也需要獲得豁免才能拿到綠卡，而這個豁免並不容易取得。他坦承偷渡的人並非因為政治迫害才入境美國：“我們幫他們編個故事，編一個符合他條件的，又符合美國移民局條件的，那就直接上庭了”， “美國政府真的對他們很好，讓他們上庭”，“美國政府也知道他們的故事很可能不是真的，但還是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他認為這也是美國提倡普世價值的體現。
按照美國的法律流程，非法偷渡入境的人在被保釋後，會收到上庭通知。他們第一步要經歷的是見庭(Master Calendar Hearing)，即一個簡短的關於移民事務的初步聽證會，通常開始於將移民人士從美國驅逐出境。法官會安排提交書面法律文件日期，以及大庭(individual merits hearing）的日期。一般來說，大庭是最後一次聽證會，移民法官會決定是批准還是拒絕。但之後還可以提出上訴。陳忠告訴記者，這樣的程序本身要經過四到六年。陳忠說，根據自己過去二十多年的從業經歷，庇護的申請成功率約為10%。但許多申請不到庇護的人也不甚在意，因為他們很可能不會被遣返，可以在美國打“黑”工賺錢。
根據政府數據，2022財年，移民法官裁決了52,000起庇護案件；大約46%的人獲得了庇護。對於那些申請庇護以防止被驅逐出境的人來說，批准率接近 39%。聽證會的平均等待時間約為四年半。
未來
採訪時，李小三的兒子已經入讀了美國的公立高中。他提到因為計劃生育政策，自己的妹妹在中國是一個“黑戶”，上學時經歷了各種困難。但兒子入讀美國公立高中卻還算順利。在語言考試之後，他的孩子因為有在泰國用英語上學的經歷，所以被直接安排到高中。如果語言不過關，會在一個特殊學校進行過渡。
他準備考駕照，然後找工作。而家裡的老人還不知道自己走線這件事，“也不敢告訴他們，說自己過年旅遊”。
他目前加入幾個分享工作和臨時工的群組。因為在中國就打過維權的官司，所以已經把政治庇護的文件都寫好了，準備不通過律師，自己申請政治庇護。談到未來的規劃，他說自己想要成立公益組織，專門教這些偷渡來的中國人怎麼打官司，怎麼找工作。
非法居留人口佔美國總人口的3.2%，但是卻佔了美國勞動力市場的4,4%。這些非法居留人口佔了美國從事農業、漁業和林業的工人中的25%，美國所有建築工人中的13%，廢棄物處理行業從業人員的10%，和住宿和餐飲服務業人員的8.4%。根據美國國土安全部的最新指南，這些在美國打工的非法移民中有約75%被視為必不可少的工人，他們從事著和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必要行業。
一項皮尤調查表明，77%的美國人認為這些非法居留人口中的絕大多數是做著美國人自己不願意做的工作。
但李小三卻希望未來能夠幫助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不僅僅是在後廚刷盤子，做最底層的工作。
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