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 (化名)今年從青浦監獄中被釋放,現居美國。因為有一些親密的朋友仍在中國,擔心中國政府的報復,他選擇用化名接受採訪。他在採訪中告訴記者,被中國拘禁的美國公民人數遠超過媒體報導的人數。其中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從未公開發聲,他們的經歷也未曾被人知曉。
前服刑人抱怨:審判制度不公
“上海青浦監獄裡,應該關押著20-25名美國公民”,弗蘭克對記者說,“當美國領事館的工作人員來探望時,他們一次探望10-12人,要分兩次才能把所有人都探望一遍。”
2020年,他酒醉後在派出所中醒來。他最開始並未被定罪,只被通知不能離境,繼而又被沒收了護照。在懸而未決的等待階段,他被告知“中美關係不好”。後來,他被判處“尋釁滋事”,這一模糊的 “口袋罪”。
弗蘭克表示,從案件審理到最後被定罪的過程中,他無法感受到司法的公正性。他認為:“這個系統就不是讓你來證明自己的無辜,或者說,也不是用來發現真相。”
他自述事發當晚有不少疑點,但他的律師在法庭上並未就他提出的疑點進行辯訴,反而只是不斷提起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希望對他從輕發落。他被不斷告知“認罪認罰”這個概念,勸他接受當局給他判下的罪名。“如果你接受他們對你的指控,那你就被判得稍微輕一點,如果你不接受,要上訴這些,就被判得更重,”約翰闡述了自己的理解。
弗蘭克告訴記者:“我的律師就當面告訴我,他,和檢察官、法官、警察都是同一陣營的,他們都為共產黨服務。而把我放進監獄符合共產黨的利益。”但他也沒有苛責自己的律師:“我的律師告訴我,如果他們太過激進地為自己的客戶辯護的話,法官和檢察官可能會感到尷尬。有時候,律師也會被以尋釁滋事為名被關押。”
監獄條件糟糕
他在看守所度過了幾天,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在水泥板上睡覺,24小時都不能關燈,還被強制觀看“認罪認罰”的宣傳片。看守所的條件比監獄惡劣很多,有些不肯認罪的美國公民在這裡待了許多年。
之後,弗蘭克被轉移到了專門關押外籍罪犯的監獄,監獄中還有一些有較高社會地位,也頗有門路的中國籍罪犯,因為這裡比關押中國籍罪犯的監獄的條件好不少。“你知道,我們並沒有被打,也沒有挨電擊”,他說,“我們也不被強制去勞動,當然,如果勞動的話,對於減刑有好處”。在監獄中,他見到了不少被關押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的美國公民。在交談中,弗蘭克了解到這些人雖然在紙面上接受了自己的刑罰,但他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罪,但這也可能和中美之間的法律體系不同有關。美國法律訴訟制度中很重要的一環是陪審制度,陪審團負責認定案件事實。而中國的司法體制中,行政權、立法權、獨立的司法權並沒有分開。但相信自己無罪對於他們在監獄中的處境毫無益處,相反,“如果你不斷認罪,不斷寫下書面文件來闡述自己有多麼抱歉,自己對於被害人受到的傷害多麼抱歉,你就有可能在監獄中得到較高的評分和等級,這樣,你就可以在監獄中有更多的額度來購買日常用品和零食,也有可能得到減刑。”
弗蘭克在監獄中見到了被指控從事間諜活動的美籍商人李凱。李凱因為會說中文和英文,經常被叫去替那些不會說英文的監獄工作人員做翻譯。有罪犯因為生病需要住院時,他也會去醫院做翻譯,他還負責監獄中的圖書館——各國的領事館人員會按照該國罪犯的要求,帶一些書籍放在那兒。李凱經常提起自己的兒子哈裡森·李(Harrison Li), 兒子不斷地為李凱發聲,這讓李凱感到驕傲。
他還見到了大衛·麥克馬洪(David McMahon),在弗蘭克的描述中,大衛至今仍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所以,他在監獄中的待遇,包括採購上限都屬於最低那一等。大衛在監獄中通過寫作來打發時間,他寫了很多短篇小說,並希望有朝一日能出版這些文字。除此之外,弗蘭克還和其他許多美國籍罪犯交流,他們因為擔心中國政府的報復,不願意公開自己的名字。弗蘭克出獄後,一直在聯繫他們的家人,傳達這些美國公民在監獄中的近況。他也幫助著不少其他國籍的罪犯家屬。
弗蘭克還特意提到了監獄中醫療條件的糟糕。“有人牙痛,監獄中的醫生就把那顆牙直接拔了下來,而且還沒有打痲醉,”他說。而如果在監獄中生病了要去醫院,還會影響他們在監獄中的評分。他目睹了一位患有癌症的罪犯死在了監獄中。他還親眼目睹了一位美國人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進醫院,但是該美國人在醫院中並沒有得到有效的診斷和治療,身體狀況也沒有好轉。他出獄時,那位美國人正在監獄醫院中。他事後向美國領事館打聽這位美國人的狀況,但並沒有得到具體的答覆。
家人顧慮重重,不敢發聲
曾經在中國擔任過多家媒體的記者,並創立風險管理諮詢公司的英國人韓飛龍(Peter Humphrey)因為自己有被中國當局在青浦監獄關押的經歷,現在義務幫助許多被中國政府關押的外籍公民以及他們的家屬。
他從自己接觸的家屬的數量,和被釋放的人的講述中推測在中國約有三百名被拘禁或者逮捕的美國公民。
“你想一下,僅僅在青浦監獄就有二十到二十五人,在重慶,瀋陽都有關押外籍罪犯的監獄,廣東省關押的外籍罪犯就更多了,”他告訴記者。根據報導,關押男犯的廣東省東莞監獄關押的外籍罪犯屬全國最多,此外還有燕城監獄等都有收押外籍罪犯。
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於今年6月表示,美國和中國正在繼續討論釋放在被中國錯誤關押的三名美國公民,即林大衛、李凱和馬克·斯威丹 (Mark Swidan)。
但韓飛龍認為,有更多的美國公民應該被放到錯誤關押的名單上。他表示:“沒有一個美國公民在中國得到了公證而且透明的審判。我讀過許多人的起訴書,這些起訴書裡充滿了漏洞,沒有一個人的審判能夠達到美國庭審的標準。”而認為僅有三名美國公民被中國錯誤關押是淡化了這一事件的規模和影響。韓飛龍認為美國政府應該意識到有遠超過三名的美國公民被中國錯誤關押,並爭取和中國達成一項大規模的交換囚犯的協議,因為在美國也有一定數量的中國公民被逮捕,包括涉嫌洩露美國情報,和試圖強制居住在美國的人返回中國的人士。今年6月,美國將兩名中國公民定罪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表示對此堅決反對。
但韓飛龍認為協議不應該涉及到兩國角力的其他領域,包括貿易等。
他還表示,近年來,在中國監獄的外籍罪犯的待遇逐漸下降。約翰也證實了這一點。在他於青浦監獄坐牢期間,中國當局出台了一項新的規定,罪犯要和家人通話時,必須要經由領事館證實家人與罪犯的關係。而有些罪犯長時間得不到本國領事館工作人員的探視,因此,他們和家人通話的機會也失去了。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美國公民被關押在中國卻不問人知呢?韓飛龍表示,有時候是家屬擔心公開發聲會讓親人在中國監獄中的待遇更差;有時候是因為家屬擔心這件事被曝光後,自己家族的名聲也會蒙羞。
一位被拘禁在中國監獄中的來自芝加哥的女士曾與韓飛龍有過書信往來。根據韓飛龍的敘述,她在中國時,有人交給她一隻名牌手袋讓她幫忙帶出中國,後來在手袋中被查出毒品。她向在美國的家屬表達了希望公開發聲,爭取早日回到美國的意願,但她的家屬對此意見不一。
“(她的)幾乎每一位家庭成員都在警方工作過,他們是一個在芝加哥非常被尊敬的警察世家,”韓飛龍告訴記者。有部分家屬希望能公開講述她的遭遇,但有部分家屬對此感到羞恥。
但因為這位女士目前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過去的兩年裡頻繁進出監獄醫院,並出現了一些宮頸癌的症狀,她的家人希望能夠出於人道主義將她從中國接到美國接受治療。記者和這位女士的弟弟聯絡,她的弟弟目前還未決定是否要公開講述她的故事。
另外,亦有一些曾經在中國被拘禁,目前被釋放的美國公民,因為擔心不利於在美國找到工作,也不敢說出自己的遭遇。
堅持發聲,效果渺茫
老威爾士(Nelson Wells Sr)和他的妻子辛西婭·威爾斯(Cynthia Wells)目前正在積極呼籲,讓美國政府出於人道主義的考量而將他們的兒子小威爾士(Nelson Wells Jr)從中國接回到美國,在美國接受醫療治療。
他們的兒子是因為販毒而被關押,目前身體狀況很不好。
小威爾士原本就因為車禍而患有舊疾,現在他時不時會發作癲癇,還患上了極其嚴重的高血壓。曾與小威爾士同一個監獄的獄友釋放後告訴老威爾士,小威爾士癲癇發作起來非常嚴重,身體不斷抽搐、顫抖,需要五個人才能按住他。該獄友還曾幫著將發病中的小威爾士運到監獄醫院去。 除此以外,小威爾士還患有牙病和心臟疾病,並出現了前列腺癌的症狀。
“我們擔心他堅持不下去了,他等不到刑滿釋放的那一天”,老威爾士告訴記者。
在小威爾士被拘禁的前幾年裡,老威爾士不敢公開發聲,擔心這會給他兒子帶來不好的影響,甚至導致他的兒子被處以死刑。老威爾士曾找過幾位律師,但最後效果並不大。根據老威爾士的敘述,小威爾士的案情中有幾個疑點,包括《刑事裁定書》中記錄的把最後查出有毒品的行李箱交給小威爾士的“黑人男子”是誰,這人是否和小威爾士認識,有無相關錄像資料。但律師並未能提供有效的辯護。有一位律師最後向老威爾士坦承自己來不及做什麼,也幫不到什麼忙,並退還了一部分律師費,
近年來,他的訴求從為小威爾士伸冤變為了讓小威爾士能夠得到美國醫生的專業身體檢查,曾多方諮詢關係人士。有人告訴他,或許有希望讓小威爾士得到美國醫生團隊的全面體檢,並且能夠在美國和中國方面遊說相關人士,幫助小威爾士獲得減刑,但報價至少為二十五萬美金,所需金額還可能隨著律師們花的時間而繼續上漲。這筆錢對老威爾士來說實在是過於龐大的數字。
現階段,老威爾士正在想辦法將小威爾士的名字放到被中國政府錯誤關押的美國人之列。他聯繫了本州的聯邦眾議員和參議員。“約翰·肯尼迪(John Kennedy)和比爾·卡西迪(Bill Cassidy)都知道我們的遭遇”,他告訴記者,“我們去年才開始發聲,還聯繫了一些本地的媒體”。
他還寫信給國務卿布林肯,但不確定信件是否被看到。他認為小威爾士的遭遇和馬克·斯威丹等人很像:“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威爾士的名字不在其中,是不是我們沒有關係,或者我們沒有錢,還是因為我們不夠高調。”
他還表示,美國駐中國領事館的工作人員雖然會對小威爾士定期進行探視,但做事都比較死板。
“我要求我的政府,認真研究中國移管外籍罪犯的政策,和中國政府開始對話,告訴他們,你們有這樣的政策,我們希望把這名被關押了十多年的年輕人帶回家,因為他有許多疾病。我們來談判,”他大聲地告訴記者,“這是我想要的。”
弗蘭克也表示,被關押在上海青浦監獄裡的美國人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想要回家的渴望。“他們說,哪怕能提早回家一天,都值得為之付出努力,”他告訴記者,“但很多人,也不知道什麼有用。到底是應該公開發聲,還是應該沈默。國務卿布林肯來監獄裡探望了李凱,但似乎也沒什麼用。”
記者就小威爾士的身體狀況和將他移管至美國的可能性郵件詢問了美國駐華大使館和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尚未收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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