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城市面貌並沒有因近年大量港人移居海外而止步下來,大量新建商住樓宇在市區重建中仍拔地而起。見證著香港過去一個多世紀滄桑的舊式樓宇“唐樓”,一座一座無聲無息地被拆去,淹沒在這不可阻擋的發展洪流中。一個提倡有關保育的團體認爲,儘管香港人口結構不斷演變,但保育“唐樓”不分你我,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移民也可以是當中保育大軍的一份子,期望保育舊有建築物的種子一代一代的延續下去。
部份中國旅客在香港作深度遊 鍾情舊式樓宇拍照打卡
隨著新冠疫情結束中港兩地回復通關後,這一年多來到訪香港的部份中國大陸旅客,對旅遊景點的選擇有一定的要求,不再只到傳統的地標拍照打卡。在微博與小紅書網站上,不時會看見中國網民上載在香港閙市中拍攝一些殘舊建築物的照片,訴説這些混合了中西式建築風格的樓宇,越來越稀少,流露了希望得以保留的情懷。
這份保育的情感,原來不只是這些在香港作深度遊的中國遊客所擁有;一些香港本地的民間歷史保育團體多年來也在默默耕耘,對這些舊式樓宇進行紀錄、教育、游說與保育等工作,希望在城市重建過程中讓它們在發展利潤與人口密度雙重壓力的夾縫下,得以保留。
“尋蹤覓蹟”保育“唐樓”新力軍 出書記錄當中故事
“尋蹤覓蹟”便是這股保育新力軍的一員。現年29歲的組織創辦人陳國豪(Leo)近日接受美國之音中文部的訪問時,訴説了他的歷史保育心路歷程,由“唐樓”的定義、審美觀、以至其任重道遠的保育工作,一一分享了當中的苦樂。
在大學時期就讀文化及產業管理科目的陳國豪介紹說,因熱愛古蹟文化,所以在2018年1月1日創立“尋蹤覓蹟”組織以來,便一直從事攝影與撰稿工作,使他可以花多些時間在歷史保育工作上。他在臉書上的追隨者也達二萬三千人;最近還出版最新著作《尋蹤覓蹟:香港唐樓故事》,介紹隱藏香港都市内的美麗“唐樓”。
陳國豪首先解釋說,爲何會將熱愛香港歷史的那份情懷,會遂步地漸漸收窄至“唐樓”建築物上。
陳國豪說:“但當你越從事這些歷史建築(保育工作)越多的時候,你又會越想尋找一種,真的可以完全代表香港的建築物。那麽‘唐樓’其實一開始並不是香港獨有建築,它反而是嶺南地區傳過來的一種建築,但後來因為一些社會原因,因為一些建築法例而導致‘唐樓’慢慢演變成一種香港獨有,真是很具有香港特色的建築物。…..它又偏偏因為政府政策,因為地產商一些城市化過程,而使它最難被保育。就是因為它這般特別又這麽難保育,所以我們就有些由憐生愛的感覺,對這種建築,所以最想保育它。”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能準確理解“唐樓”二字的涵義,不是外觀殘舊不堪的樓宇便是“唐樓”。在坊間經常舉辦講座的“尋蹤覓蹟”組織解釋,很多人都不知道清晰定義,將概念混淆。儘管沒有正式官方文件解説,但據以往舊報章説法,“唐樓”是一個相對概念,意即樓宇單位内沒有規劃建設固定房間;與之相反的“洋樓”則設有主人房與其他房間,這與舊式樓宇内有否衛生間與電梯無關。
第一代至第四代唐樓各有特色
據悉,一位香港的大學教授在20多年前才真正啓動香港的“唐樓”研究,並作專門歷史分類。“唐樓”開始於香港早期開埠的1841年,歷史久遠,按照建築學與材料的分類方法,一共存在了四代的不同香港“唐樓”。
第一代由1841年至1900年,被稱為維多利亞時代。這稱號只是當時維多利亞女皇在位,與建築風格無關,這時期的“唐樓”主要使用青磚木材,以金字雅頂為主。陳國豪解釋,第一代唐樓大多數讓貧民居住,四五百尺的單位内,可以擠住至50人,地點主要集中在中上環一帶。
第二代的愛德華時期,由1900年至1920年,這時期的“唐樓”仍以貧民居住為主,但開始多使用了鋼筋水泥的構建。這時期的“唐樓”以著名的灣仔“藍屋”見稱。
第三代的“唐樓”則統稱“戰前現代唐樓”,由1930年至1940年代的樓宇所體現。這寫樓宇再不只是窮人居住,富有的家庭也開始興建美觀的“唐樓”居住。這時期的“唐樓”受到建築物條例規管,必須由符合資格的建築師興建,建築材料也全部轉用鋼筋水泥,金字瓦頂也消失殆盡。據統計,目前在香港剩下的戰前“唐樓”只有144棟。
在二戰過後,由於香港的居住需求大增,原有高度限制不斷放寬,“唐樓”也越建越高,超越了原有戰前的四層高度。這種被歸類為第四代的“唐樓”,發展至1980年代,基本上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高度不斷向上升的商住兩用巨型大廈,“唐樓”那種相對比較落後的建築方式,便已經不再存在。
陳國豪:唐樓消逝下與街景格格不入 引起研究興趣
在香港經濟起飛的上世紀70年代起,“唐樓”開始慢慢地在繁華閙市中消失,一棟棟被地產發展商收購拆卸,興建新穎的高樓大廈。陳國豪解釋說,隨著街道上的“唐樓”逐漸減少,剩下的反而顯得格外注目,也是正因如此,引起培育了他的保育興趣。
陳國豪說:“說到一個很重要的重點,就是在很多都市化過程中,很多新樓都取代了舊樓,但正正因為整個街區,很多都屬於新樓,剩下一兩棟舊的唐樓,還屹立在街道上,這些那麽顯眼的地方,才引起途人留意。那興趣就在於觀察到整條街這麽多的現代樓宇,爲何會有一兩棟格格不入?雖然與街景非常格格不入,但它自己這棟建築仍然很典雅,有很多很細微設計,放在今天看,仍然很高貴,仍然很突出,興趣就是這樣引起的。”
皇后碼頭保育運動播下民間保育種子
自小喜愛舊事物的他回憶到,心中的這顆保育種子源自小時候看到民間的皇后碼頭保育運動。事件發生於2007年,香港政府當時開始進行中區填海第三期工程項目,將愛丁堡廣場建築群之一的皇后碼頭拆卸作道路和商廈用途。雖然政府聲明將皇后碼頭拆卸後會另覓地方重建,但此舉引發香港部份民間團體不滿,認為做法摧毀了香港人的集體回憶;消滅公共空間。本土保育組織策劃一連串論壇、靜坐和絕食抗議阻止皇后碼頭拆卸,事件後來更演變成警民衝突。
陳國豪說:“其實我覺得其中一個很重要原因是 ,與我成長那時候的一個時代背景有關。我成長的時候,即是剛巧我很識性,知道會留意社會事件那時,那時候便剛發生了這個皇后碼頭保育,同德大押的拆卸。那時候,你會看到一些前人去絕食,抗議,集會,想去保護那些歷史建築,雖然那時看是一些很,很像很極端,很瘋狂的事情,但我覺得有這種保育意識,就很像種子,在那個時候種下,從而使你去開始想尋找一些舊事物,自己也想去出一分力去保護它,這就是那心路歷程的演化,我覺得。”
“雷生春”成功活化 為唐樓注入生氣
“唐樓”一詞儘管予人一份懷舊感,追不上現代潮流,但“尋蹤覓蹟”的研究發現,這種舊式樓宇甚具美學特色,其騎樓 (注釋:露臺) 設計特別,懸臂式露臺上的欄桿 ,也會有不同幾何圖形。騎樓的水磨石樓梯與紙皮石地板,拼奏出特別的圖案。
在爲數不多的成功保育例子中,“雷生春”可算是當中頗爲著名的一棟活化“唐樓”,今天繼續經營著一家大學的中醫藥保健中心。該地段由九龍巴士創辦人之一雷亮於1929年向港府購入,並邀請擅長設計鋪居唐樓的建築師布爾(W. H. Bourne)興建,帶出了新古典主義的建築風格。
新加坡政府努力保育店屋工作
唐樓的建築特色并非香港獨有,在鄰近中國的廣州、台灣,以至新加坡東南亞等地,也有同類的特色建築群。陳國豪訴説,上述三地的唐樓店屋群保育工作遠勝香港,香港除了“藍屋”建築群的保育做得較好外,其餘唐樓都是一棟一棟的保育,有些甚至顯得蓉蓉爛爛。
陳國豪說:“要評價這一點,其實要看看,真的去看看其他地區如何保育。無論是新加坡的店屋,你會看到新加坡政府,其實很努力去保育這些建築群,讓它可以一整片留下來,而早前看到馬雲的太太花了3億元購買三棟不同的店屋。你會看這種建築物,這種歷史建築在新加坡是如何有價值的。你看到澳門與廣州,甚至乎台灣,關於這種騎樓,唐樓,都是這樣一整個區域去保育;相反,香港做到的,就只是一棟棟的一種保育,而且還要以私人為主,所以你可以看到香港政府在保育唐樓這種建築上的政策是比較欠缺的。”
香港“唐樓”在歷史評級中得分先天性不足
那麽爲何外地政府可以做到,重視舊式樓宇建築群,香港街道上卻只剩下一棟兩棟的殘破不堪的“唐樓”?陳國豪解釋,法律程序上的保護,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客觀環境上,香港“唐樓”的業主大多需要獨自承擔長遠巨額維修保育費用,難以自行補貼,故此寧願將業權賣給發展商重新發展。此外,現行古物古蹟條例自上世紀80年代執行至今,將香港現行歷史建築評分四個級別,雖然標準不甚透明,但在歷史,建築與社會價值評核下,“唐樓”的評分往往不具優勢。
陳國豪說:“你說歷史價值,只要沒有甚麽歷史人物,或者歷史事件在‘唐樓’入面發生的話,基本上這一項就沒有甚麽分數。在建築價值,大部份‘唐樓’,如果不是富有人士興建的話,基本上不會有些很特殊的裝飾,也不會有很特殊的建築方法。在建築價值,又是沒有得分。剩下社會價值,那麽社會價值就是說街坊對這裏的建築持甚麽看法?住在入面的人,對這座建築持如何的看法?農民你在三個評級中,已經輸掉兩個評級,‘唐樓’在政府範疇,基本上很難可以得到一個很好一級或者法定古跡的一個評級。”
“唐樓”緊密鄰里關係不再 只能寄存在回憶中
“唐樓”除了其建築美學值得保留外,其昔日的鄰里情懷也是居住過的人所津津樂道,近年香港電影“歲月神偷”中也有過細緻的描述。“尋蹤覓蹟”在其網站中介紹,香港島中有不少建築依山而建,建築群前會刻意騰出公共空間供附近居民使用,使鄰里關係變得更加緊密。網頁寫道,“每當途經永利街,腦海中總會浮現出《歲月神偷》中的片段。左鄰右里坐在‘臺’上納涼、數户人家一起吃晚飯,談天說地。永利街正正表現出舊香港社區的凝聚力。”
記者也分享到兒時居住在九龍深水埗唐樓板間房的經驗,街坊鄰里會互相幫忙帶孩子,到公園遊玩,那份鄰里友誼保持了數十年的珍貴之處。陳國豪訴説,這類故事確實聽過不少,也反映了當時香港社會睦鄰互助的精神;但經過數十年的都市化發展,不能否認的是,目前的香港已經很難找到這種昔日的情懷。他認同,當今的住宅樓宇興建得如何現代化與美輪美奐,香港人失去的倒是老一輩的緊密鄰里關係。
陳國豪說:“我覺得也是與香港,現時其實也是國際化,所有都市化過程一定會有的一個情況。這就是大家越來越冷漠,而且警戒心越來越重,基本上我自己也是經常搬屋的那類人,每隔幾年搬,唐樓或現代化的住宅也居住過,但我觀察到的現象就是,無論是住在‘劏房’,或者你隔籬鄰舍也好,相見也不會打招呼。要解釋這個現象,我覺得是很好困難。”
兩個不同的時代,同樣居住環境擠迫,60年代“板間房”帶出鄰里溫情;目前盛行的“劏房”卻鬧出倫常慘劇。去年6月5日,香港九龍深水埗桂林街發生的倫常慘案中,一名印度裔母親疑焗斃3名年幼女兒後,致電報警訛稱丈夫為兇手,震驚社會。
陳國豪坦言,國際都市居民的精神娛樂越來越多,小朋友也無需與其他同伴玩樂,成人父母間的溝通渠道大幅減少,人際關係也因而變得疏離,現時居住在舊式唐樓内的居民,若不是老一輩,在同一劏房樓層内也未必認識對方。
保育“唐樓”不阻礙發展 有利説好香港故事
在城市發展的巨輪下,“唐樓”保育任重道遠,這份使命可對香港整體長遠發展有何好處?這可會是玩世不恭躺平的玩意,會否阻礙香港向前邁進?陳國豪這位“唐樓”專家相反的說,現時社會急需對外說好香港故事,“唐樓”正好是正面的元素之一。
陳國豪說:“四代唐樓本身,其實就是一種香港很獨有的建築,可以見證香港第一代的人,即是成為殖民地後,由第一代的人如何走到1980年代甚至現在,讓香港人知道自己的根是如何模樣,這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歷史意義,我覺得。第二就是,經濟層面方面來説,或一個叫做文化層面方面,唐樓本身好像雷生春那座很特別的建築物。…它過程中其實也可以演化成一個深度遊,與一個旅遊文化資源。這類有特色的香港建築買少見少,唐樓其實有好多類似這麽特別造型,又可以吸引遊客打卡,所以它是一個可以成為一個好重要的旅遊資源,我覺得。”
面對近年大量的港人移民潮,過去曾經居住過唐樓的本土出生的香港人也漸漸邁老逝去,這份保育工作又可否持續下去?陳國豪充滿信心的說,作爲民間保育團體,他們會忠於事實地在國安法實施下的今天香港社會持續工作下去,沒有必要擔憂自我審查。他最後說,保育“唐樓”也不必限於香港人的圈子内,他注意到來自中國大陸的新移民也可以是新力軍的一份子。
陳國豪最後說:“有很多新移民在我們的講座,參與導賞過程,其實有不少。我想約有一至兩成是新移民,會參加這些導賞團。我覺得他們會有興趣去了解這個地方一些歷史,至於可否加入保育大軍行列?我覺得最基本他們要先去了解,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移民城市,所以就算(唐樓保育) 這事,不是這一代發生,他們下一代可能也會更加珍惜這個城市的一些建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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