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標誌著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50週年。正當各界評析那次訪問對美中關係的影響時,俄羅斯發動了對烏克蘭的全面進攻。這場新的地緣政治危機,也讓審視美中關係發展有了新的角度。
美國克萊蒙特·麥肯納學院(Claremont McKenna)政府學教授裴敏欣2月17日在美國期刊《評論彙編》(Project Syndicate)發表題為《尼克松賭中國賭對了》(Nixon was Right to Gamble on China)的文章中指出,尼克松1972 年訪華立即導致了冷戰力量的平衡,並開啟了美國對華接觸政策。
這項接觸政策在“兩個前死敵間產生了40 年和平、繁榮與穩定,” 因此,它“必須被視為一項巨大成功。” 裴敏欣寫道。
習近平政策讓接觸政策無以為繼
然而裴敏欣認為,雖然對華接觸政策為美國帶來了長期地緣政治和經濟紅利,但由於“中國在習近平主席領導下的自信和擴張主義”,這一接觸政策從大約十年前開始已經無以為繼。
習近平把二戰後建立的國際規則和普世價值視為實行其“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中國夢”的障礙。
“我們沒有進行尼克鬆建議的那種政治改革,但我們成功了。” 北京大學國際戰略研究院院長王緝思2月22日在美國說。“這是我們應該牢記的教訓。” 他強調。
王緝思說,1989年尼克松再度訪華時,他在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任教,有機會跟尼克松交談。
“我記得他說,'我1972 年訪問中國時,沒談什麼人權,但是我們還是在關係上取得了突破,' 他接著說了像是,沒有經濟改革的政治改革會失敗。我想他指的是蘇聯;他還說,沒有政治改革的經濟改革也會失敗。我想他指的是中國。”
“但我認為自從他1989 年訪問以來,中國已經繁榮昌盛。”王緝思說。“當然,政治改革仍在議程上,但不是西方考慮的政治改革。”
美國外交政策委員會研究員邁克·索博利克(Michael Sobolik)認為,就目前情況而言王緝思也許是對的,尼克鬆的賭注則是錯的。索博利克說,究其原因,“至少今天,2022年,該黨找到了破解密碼的方法,他們找到了一種既保持海盜身份同時可以致富的途徑。”
“而美國是其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索博利克說。“我們促成了中國的崛起,我們讓中國在很多方面變得富有。資本的持續流動繼續使中國共產黨能夠管理和控制經濟增長。我認為,這就是為什麼你會看到關於脫鉤的大辯論。”
王緝思承認,在他進行的40輪對美國智庫、官員等有關人士的訪談中,所有人都對美中關係不抱樂觀。“我聽到的悲觀情緒比我之前在2019 年的訪問和特朗普年代更多。”
裴敏欣指出,尼克松創建的美中關係的基礎是脆弱的,而美國對華接觸政策也一直處於因突發事件有可能脫軌的危險之中。
“1989 年6 月,鄧小平在天安門廣場鎮壓和平民主示威時,幾乎結束了美中接觸。”只是在老布什總統一面製裁北京一面悄悄派斯考克羅夫特密使面見鄧小平後,才挽救了這項政策,“但代價是他被批評為向'北京的屠夫'磕頭。” 裴敏欣寫道。
“尼克鬆的遺產在2001 年再次受到威脅,” 裴敏欣寫道,當時在小布什總統政府占主導地位的新保守派認為,必須圍堵快速發展的中國所構成的地緣政治威脅,但是突然發生的9/11恐怖襲擊事件,使這一遏制政策未實行。
俄烏事件會改變美中俄關係嗎?
9/11事件20年後,美中關係再次面臨衝擊。2月2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對烏克蘭發動全面入侵。
“這場危機凸顯了一個更大的戰略失敗,”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節目主持人扎卡里亞(Fareed Zakaria)2月20日在他的節目中說。“戰略的核心規則之一是分裂你的對手。但美國外交政策正越來越多地做著相反的事情。”
他指的是冬奧會前俄羅斯總統普京跟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了五千多字的文件,確認雙方“無限的”合作。扎卡里亞說:“這兩個大國似乎比50 年來的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密。”
扎卡里亞認為,“中國和俄羅斯都是西方的對手,但彼此有很大不同”, 俄羅斯是地緣政治攪局者,而中國作為經濟大國,“它可以令人信服地聲稱想要世界穩定”。
扎卡里亞指出,把俄羅斯和中國混為一談,“表明如今華盛頓的意識形態已經超越了戰略。” 扎卡里亞表示,現在美國需要的就是當年尼克松-基辛格的策略,“努力與中國建立更好的工作關係。”
美國外交政策委員會研究員索博利克稱此為緣木求魚的“傻瓜差事”。“我不認為我們處於可以奢侈地讓俄羅斯和中國相互對抗並採取一些宏大戰略的時代。據我所知,俄中在世界舞台上反對美國的立場上是一致的。我們處於需要同時在多個方面、多個場合和多個地區進行競爭的境地。我不認為存在犧牲中國與俄羅斯結盟、或犧牲俄羅斯與中國合作的可能性。我們無法以俄羅斯或中國的代價去拉攏另一個,我們將不得不同時面對它們。”
索博利克指出,中國絕不是維持現狀的大國。“他們正試圖反對現狀。他們是一個修正主義大國,不僅致力於重新調整全球經濟影響力,他們還想為自己的利益重新繪製地圖,而且他們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只要看看他們在南海做什麼,看看他們在與印度接壤的邊界上在做的事情,看看他們對不丹所做的事情。”
索博利克認為,中國現在是美國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中國共產黨及其惡意影響對我們的公民社會在許多方面滲透得太深、危害得太深了。我們需要做好與中國長期競爭的準備。”
尼克松-基辛格遺產已過時
很多觀察家認為,中國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問題上陷入尷尬:又要維護主權第一,又不敢承認俄羅斯侵略。王緝思在談到俄中關係時對此的解釋顯示,對北京而言這並不尷尬,而是有重要的安全考量。
“中俄關係有兩條路徑,一是兩國的地緣政治關切,二是共同抵制西方試圖改變兩國國內政治上的共同基礎。人們正在關注地緣政治,關注第一部分關係。而中國一再表示,應該尊重其他國家,尊重俄羅斯的正當安全關切。”
抵制西方的政治改變企圖就是北京所說的安全利益,即中共對國家權力的控制,有時候它比國家主權更重要。在這個問題上中俄兩國有共同基礎。
索博利克認為,美國國內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試圖拉攏俄中一方對抗俄中另一方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我不知道我們從尼克鬆的中國之行中可以學到多少我們今天可以復制的經驗。”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認為尼克松-基辛格遺產現在已經過時了。
白宮本月發表了《美國印太戰略》,明確指出,美國的目標並不是要改變中國,而是要塑造中國所處的戰略環境,在世界範圍內建立一個對美國及其盟友和夥伴的共同利益和價值觀最有利的影響力平衡。
2012年,王緝思曾與美國中國問題專家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合寫了《中美戰略互疑》試圖對此加以解析和應對。但王緝思說,今天他已改變了想法。
“相互不信任會持續很長時間,這是一個新的現實,不僅在中國和美國之間,而且在整個國際關係中。”王緝思說。“我們能做的不是消除不信任,甚至不是減少不信任,而是在認識到你不一定要信任我、你也知道我不一定信任你的情況下,改善或穩定關係,但我們必須建立我們的共同利益並增加合作、減少麻煩。”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美中關係將如何發展?是否會出現新變化?
王緝思說,這次危機“可能是三個國家(中俄美)重新調整彼此關係的關鍵時刻。我不認為中國會改變以前傳統的對俄對美政策,但有些事情可能會發生。在烏克蘭危機中,事情正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白宮發言人莎琪週三說,“當我們在觀察普京總統的行動、當我們為他進一步入侵烏克蘭、不幸地對烏克蘭人民造成死亡和破壞而做準備時,這確實給中國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們是否會考慮並認為這是可以接受的行為。”
但索博利克認為,中共不會因為羞恥心受刺激而改以採取負責任的方式行事。“他們不會因為被羞辱而以我們的方式思考。以為我們可以實現這一點是個巨大錯誤。他們跟普京一樣,在這方面只相信實力。”
“我認為在烏克蘭事件之後,我們需要正確理解實力在外交政策中的運作方式。”索博利克說。“我認為這實際上會給我們與中國的關係帶來更多穩定,而不是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