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已故中共領導人毛澤東主導大規模整肅知識分子和善意提出批評意見的黨內外廣大群眾的“反右”運動65週年。反右運動被認為是中共建政後的一個歷史轉折點,對中國大陸的民主黨派、學術界以及知識分子等各界人士造成了嚴重打擊,製造了大量冤假錯案,由毛澤東提倡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口號轉為萬馬齊喑和個人獨裁現實,為毛後來發動領導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災害浩劫的種下了禍根。已故著名水利專家、清華大學教授黃萬里的女兒黃肖路近日接受了美國之音訪談,講述黃萬里被毛澤東“欽點”打成右派的往事以及那段歷史回憶,其中談到毛被黃萬里的反諷詩文觸怒及黃家多名親屬在反右和文革中遭受嚴酷迫害。
Your browser doesn’t support HTML5
毛澤東指黃家分左中右
在美國攻讀水利學專業後學成回到中國的黃萬里博士是著名教育家、民主黨派人士黃炎培的第三個兒子。
1949年中共建政後,黃炎培曾擔任政務院副總理和輕工業部部長,並擔任過全國政協副主席和人大副委員長。據史料記載,黃炎培對中國共產黨的一些政策有不同看法,特別是反對對農民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毛澤東曾稱他是“資本家代言人”。
1957年6月反右運動即將展開前,毛澤東把矛頭指向黃炎培的兒子、《花叢小語》的作者黃萬里。
黃萬里在1995年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說:“有一次,毛澤東會見黃炎培時很不高興地對他說:你們家裡也分左、中、右啊。《花叢小語》裡把實行百花齊放政策後的國內形勢,描繪成'春寒料峭,雨聲淒切,靜悄悄,微言絕'。這是什麼話?”
這是毛澤東第一次談及黃萬里,由此註定了他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命運。
黃萬里的女兒、在美國的黃萬里研究基金會主持人黃肖路對美國之音表示,1957年5月下旬到6月上旬,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把黃萬里的《花叢小語》呈送到了毛手中,毛讀到那首詞,特別喜歡,讀著讀著就由喜轉怒。
黃肖路說:“後來傳達就說,毛主席首先讀了這首詞,心裡非常欣賞。邊讀邊感嘆,說這個黃炎培還有這麼一個兒子,學理工的,還能寫出這麼好的詞。很高興。看著看著就變得越來越生氣。可以說看完以後,簡直就是憤怒。看完以後給出一句話,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後來就取了'什麼話'三個字,成了6月19號人民日報看的右派言論的一個專欄題目。第一篇就是清華大學黃萬里的《花叢小語》。”
據1977年5月首次公開發表在《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上的1957年5月15日開始撰寫的《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以及其他一些史料,毛澤東和中共高層當時正在醞釀一場針對敢說話的知識分子和黨外批評人士的反右運動,準備“引蛇出洞,聚而殲之”。這就是毛公開宣稱的“陽謀”。
黃肖路說:“5月15號以前,清華、北大已經有建議,說咱們創建一個海德公園,什麼時候大家有了不同現在從政治方面的話,那我們就到那去辯論。有這種情況。那當時呢,蔣南翔校長就不能忍受,這個清華、北大的這些學生們鬧到這種程度了。毛澤東看到每天的匯報,他就很緊張。他看了每天的匯報,看到這個匯報的時候,就讓彭真(時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告訴蔣南翔,嗯,要穩住,要沉住氣,就讓他們放。所以啊,可想而知,《花叢小語》就由蔣南翔通過彭真一級一級送到毛澤東手裡了。”
黃炎培7名親屬被打成右派
1945年7月,為促進國共合作,黃炎培作為老資格民主黨派人士和國民參政會成員,與民主同盟常委章伯鈞等人訪問延安,與毛澤東相談甚歡。
他在1957年6月5日的日記中記錄了與陳叔通一起深夜被毛召見一事,談話矛頭直指章乃器、章伯鈞和羅章龍等中共曾宣稱為“肝膽相照、榮辱與共”的黨外民主人士。
北京歷史學者章立凡在《章乃器在1957 年》一文中寫道,這場談話給他父親、“大右派”章乃器等人的政治前途以及所謂的“章羅同盟”定下了調子。
黃炎培與毛澤東個人交情雖然不淺,但事實上他的家庭並未逃脫“反右鬥爭”的劇烈衝擊。
1 957年6月8日開始的反右運動期間,黃炎培共有七個成年子女,多半成為運動對象,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黃肖路說:“子女中,二女兒黃小同、三女兒黃學潮正在家中等待分配工作。其他正在工作的三子二女,全部被打成右派!他們是:長女黃路(原名張全平)、三子黃萬里、四子黃大能、四女黃素回、五子黃必信。黃炎培的女婿、黃素回的丈夫陳鏘,加上黃炎培的外孫、黃小同之子王實方,一共七位。”
黃肖路指出,這七個“右派”中只有黃萬里是真正的右派。其實按今天的觀點就是“擁護普世價值人士”。
黃肖路說:“我父親也這麼認為,黃炎培家其他六個'右派'都是按打右派的百分比而定的,或者是受黃炎培的牽連而被打成右派的。 他們所受迫害是非常慘痛的。特別是黃炎培的小兒子黃必信,在文革初期(1966年6月15日)就被迫自殺身亡。同年年底,黃必信的小女兒黃可青失踪,至今沒有下落。1968年6月15日,黃必信去逝兩週年,其妻餘啟運在大連工學院“隔離審查”時,受到殘酷毆打,被逼而跳樓,自殺身亡。
據朱正所著《1957年的夏季》(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5月版)一書引用的數字: 80萬人被劃右派, 另有290萬人受株連。
黃萬里被指腦後長反骨
1959年,黃萬里又一次被毛澤東提及,那是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在部分地區導致大饑荒、彭德懷元帥發出批評冒進和浮誇風的《萬言書》之後,地點在著名度假風景區廬山。當時中共高級幹部在舉行歷時數週的“廬山會議”。
黃肖路說:“(1959年)7月中下旬到8月初,毛澤東、彭德懷開完會往下走,毛澤東曾狠狠地指著彭德懷說,我看你像黃萬里一樣,腦後長了反骨。這是李銳先生親自向我父親黃萬里講過。也跟我和朋友們多次講過。”
在此之後,毛澤東也曾幾次三番說起黃萬里的詩詞。
中國大陸1957年春夏之交轟轟烈烈展開的大鳴大放,得到了官方積極鼓勵提倡。黃肖路在她的文章中列舉了毛澤東當時的多次相關講話,例如“對黨外人士,讓唱對台戲,放手讓他們批評。”“以前採用的黨內鬥爭辦法叫做'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我們採用一個新方法,就是從團結的願望出發,經過批評和自我批評,達到新的團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現在不是放多了,是少了,應該再放。”
與此同時,中共中央喉舌人民日報在那年4月中下旬10天之內連發三篇社論,號召社會各界鳴放,聲稱該黨虛心聽取批評,願與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督。
黃肖路指出,當時的共產黨看起來的確“非常非常開明”。
隨著鳴放的深入和持續,出現了一些對中共政權和一黨專政的批評言論,甚至有人提出“共產黨與民主黨派輪流坐莊”,這就大大超越了以開國帝王自居的毛澤東所能容忍的限度。
中國共產黨新聞網有關“反右派鬥爭及其擴大化”的文字稱,“在共產黨的整風過程中,確實有極少數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藉機向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發動了猖狂進攻,掀起了一股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制度的思潮,使整風運動出現了複雜的情況。”
1957年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標題為《這是為什麼》,吹響了反右運動的號角;6月1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幾經修改的長文《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跟之前講話的主調大不相同。從號召黨外人士幫助整風變成了強調階級鬥爭、反右鬥爭。同日,人民日報第6版上,開了刊登右派分子文章的專欄,所用的標題就是《什麼話》,第一篇文章就是黃萬里的花叢小語。
《人民日報》社論《這是為什麼?》,提示人們“少數的右派分子在'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名義之下,企圖乘機把共產黨和工人階級打翻,把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打翻”,但是社論在最後還指出,“共產黨仍然要整風,仍然要傾聽黨外人士的一切善意批評”。有評論指這為後來的“引蛇出洞”打下伏筆。
同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組織力量準備反擊右派分子進攻的指示》。
6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另一篇社論《文匯報一個時期的資產階級方向》(據說是毛澤東所寫),點名批評《文匯報》和《光明日報》,提出“讓大家鳴放,有人說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因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牛鬼蛇神只有讓它們出籠,才好殲滅他們,毒草只有讓它們出土,才便於鋤掉。”
陽謀乎?陰謀乎?
對於中共搞大規模反右運動究竟是出於一個陰謀還是“陽謀”,一些分析人士存有爭議。
在紐約的政論人士胡平認為,反右即非陰謀也非陽謀。
他在反右運動60週年之前寫道:“毛並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放長線,釣大魚',而是估計形勢過分樂觀,所以發動大家給黨提意見。當然,毛預先也估計到有些人會發表反動言論,但認為那隻可能是極少數,一發表出來必定會受到大家的反擊而陷於徹底的孤立,故而不足為患;殊不知一旦鳴放起來,批評反對的意見之多之尖銳,遠遠超出預先的想像,於是龍顏大怒,翻臉不認帳,於是就發動了一場反右鬥爭。”
反右與“不得妄議”被指扼殺言論自由
史學界和中國問題觀察家們一般認為,反右運動消滅了反對派對中共的製衡,中國大陸的本來就不完善的民主制度遭到嚴重破壞,為後來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規模更大、後果更嚴重的政治運動,乃至當今“不得妄議”的文字獄埋下了禍根。
對於習近平時代的嚴控言論和打壓異議人士,特別是中共中央辦公廳新近推出的《關於加強新時代離退休幹部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中針對曾擔任領導職務的干部黨員提出不得妄議中央大政方針的戒律,國際媒體正在密切關注。
《北京之春》榮譽主編胡平認為,這份中辦文件是執意打破實行數十年來的中共領導人任期規矩的習近平為確保其20大進入第三任而對還有一定影響力的黨內元老們發出的封口令。
胡平近日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說:“妄議當然是指發表反對意見、不同意見的自由。否則,我們有言論自由,但是我們不准發表不同意見、反對意見,那普天下古往今來都是言論自由了。秦始皇也有言論自由,希特勒也有言論自由。因為秦始皇的時候、希特勒的時候,你跟他唱一個調調,你高呼萬歲,那還是有言論自由的嘛。所以,言論自由的定義,一定是指不同意見的自由、反對意見的自由。因為你只要還不敢否認在黨內大家可以發表看法的話,那當然就是說大家可以發表不同的看法,反對的看法。所以,你這麼說,你妄議,按照定義,那是錯誤的,完全是一個極權專制的、一個法西斯的規矩。”
(訪談部分根據採訪錄音整理,受訪者觀點不代表美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