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9日晚上，李雪（化名）在網上看到了BBC發布的《販賣性暴力：揭露性侵影片網站的幕後主謀》的片段，影片中，網站幕後團隊肆無忌憚地談論騷擾女性的經過和用此牟利的過程讓她覺得不寒而栗。“看得我手抖，”她告訴記者，影片中女性受害者的敘述也讓她想到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經歷過的偷拍和性騷擾。
有一次，她半夜11點走下晚班地鐵，有人在她身後不遠處尾隨了她一路。她害怕得拔腿就往反方向跑去，確定那個人不在之後，才敢回家。另一次，她去一家水果店買水果，門口一位正在吃柚子的男人突然把手裡的柚子丟掉，跟上了她，在開闊卻人少的路段，他繞著走到她身邊，想要趁機摸她的屁股。她還提到了她的一位好友，在路上遇見了一位男性偷拍一個女生，她的朋友走過去提醒了被偷拍的女生，但是卻讓男性溜走了。
類似這樣的經歷，李雪可以說很多很多。她卻認為自己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我的家長還算開明，成長過程中並沒有遇到過特別嚴重的性騷擾”。她形容自己身高很高，體型也比較大，看起來並不是那種特別好欺負的女生。她對記者說：“我都會受到騷擾，我想像不到那些就是很弱的，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女生會遭受到什麼樣的騷擾。”
楊玉（化名）曾經在地鐵上被人“頂”過。她的經歷和BBC影片中曝光的視頻內容很像：在擁擠的地鐵上，感覺有人一直往她身後擠，也產生了些許觸碰。她的反應也和影片中的女性受害者很像：害怕，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反抗。她在回家後發現褲子上有疑似精液的白色痕跡，試圖回憶起那個人的長相以便求助於警察，但依稀只記得對方很矮。直到今日，她回憶起這段經歷時還會覺得噁心。
這一次，偷拍網站的幕後黑手被調查記者揭露，許多像李雪和楊玉這樣的女性希望能夠藉此機會引發輿論關注，將所有從事類似生意的人繩之以法。但該調查報告引發的輿論卻讓她們覺得失望。
調查報導上不了熱搜
在微博上有兩百一十多萬粉絲的知名娛樂博主“藝能界研究中心”發布了BBC影片中的關鍵內容，這條微博立刻就獲得了上百萬點贊和數十萬轉發，但也很快就無法查看。
網民在微博上討論時用的詞條“BBC臥底記者扒出經營偷拍視頻團伙”在熱搜上短暫地出現了不到三小時後，很快就遭到了限流。之後再搜索該詞條，出現的結果是“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政策，該話題內容未予顯示”。
同一時間，微博上熱度最大的話題也和偷拍有關，卻是截然不同的敘事：四川大學新聞學院女研究生張薇在網上指控被地鐵上的大叔偷拍，雖然當場查驗大叔手機時並未發現偷拍該名女生的照片。該女生的行為被大量網民指責，網民們要求該女生的實習公司和四川大學開除她。同一件事有好幾個詞條同時上了微博熱搜，有些詞條後更有代表爆炸性討論熱度的“爆”字樣。
許多希望偷拍事件得到徹查的網友對輿論的導向感到失望，他們懷疑是用四川大學女學生錯誤地指控大叔偷拍的新聞來掩蓋偷拍這一廣泛存在的系統性問題。在四川大學女學生的熱搜詞條中，有不少網民提到“一位大叔被污衊拍照熱搜高掛三天，偷拍視頻團伙不予顯示”。
“全網都是罵川大女生誣陷偷拍者的新聞，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偷拍產業鏈了，只有我關注的幾個博主，”李雪告訴記者。她認為雖然張薇的行為有所不妥，不應該冤枉別人，但卻“罪不至此”。因為自己也在公共交通上經歷過騷擾，她能夠共情張薇出於保護自己的態度，想要曝光她認為進行了偷拍的人，認為張薇道歉之後，不應該繼續被眾多網民包括許多有影響力的愛國大V，軍事大V等輪番批判了整整好幾天。
紀錄片讓她看得手抖，網絡上的輿論則讓她心寒。只要提到女生被性騷擾的評論，就會被網民們責備。“他們認為這樣評論的人跟張薇是一邊的，是想給張薇脫罪”，她無奈地說：“這完全是兩個事情”。
這次張薇事件帶來的熱議，也讓李雪覺得未來女性可能越來越不願意去反抗那些性騷擾和性侵犯的行為，因為女性會害怕自己的一言一行被放到網絡上，任由網民們拿著放大鏡去審視。在她自己的經歷裡，遇到這樣的行為，她最多只是把對方喊住，再狠狠罵一頓。她擔心在沒有監控的環境下，沒有人能證明她確實遭到過騷擾，只是白白浪費精力。
“壞人不會受到任何懲罰，”楊玉在看到BBC影片的熱度沒有引發對偷拍產業鏈的大範圍關注後，下了這麼一個結論。她和身邊不少的女性朋友都有被騷擾的經歷，有人息事寧人，有人努力發聲，有人則報警，但最後的結局都是加害者並沒有得到嚴格的懲罰，有時候僅僅是警察口頭警告幾句，有時候則什麼後果都不會有。“甚至有人在得逞之後很驕傲，還和其他男生炫耀，”她告訴記者。
偷拍產業鏈
除去這次BBC製作的影片以外，不少中國媒體也做過和偷拍產業鏈有關的報導。
2021年，澎湃新聞一篇名為《酒店偷拍產業鏈裡，你的隱私還不及一頓飯錢》的報導中就梳理出66起酒店偷拍事件。偷拍視頻者的目的主要有三個：滿足個人私慾、敲詐勒索和傳播售賣。
除去酒店偷拍以外，被報導過的偷拍場所還有商場更衣室，游泳池，女性洗手間等。《新民周刊》於2018年曾報導過一起偷拍案例，男性將偷拍設備偽裝成一根拐杖，在路上找女性問路，藉機拍攝女性的私密部位。這樣的視頻被上傳到五花八門的色情網站上，讓有興趣的人付費下載，或者用收會員費的方式來牟利。
姚先生原本並不關心這類偷拍的報導，直到他有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身邊有經驗的家長主動提醒他，讓他去酒店入住的時候要探測一下酒店裡有沒有裝攝像頭，還要教會女兒去洗手間的時候，要關註一下是否有人偷拍。
這幾年來，他也成了研究偷拍設備和方式的“專家”，他最新購買的產品據說能夠探測使用同一Wi-fi的設備中是否有攝像頭，方便他在住酒店和民宿的時候找出偷拍裝置。記者也在他的科普下，也了解到了形形色色的偷拍“神器“：可以定製成眼鏡、鋼筆、車鑰匙等隨身攜帶的物品，也可以偽裝成掛鐘，水瓶等不起眼的物件安放在角落。
而用來偷拍的手機軟件也非常“先進”，小紅書博主“圖萬萬”就製作了視頻來披露一款專門用來偷拍的app，拍攝時可以調整明亮度和透明度，可以假裝在瀏覽網頁的同時進行偷拍。偷拍的照片也不會存在手機相冊中，而是單獨存放在該app內，還可以設置密碼，所以如果偷拍被發現，對方查看手機相冊，也找不到任何證據。她的視頻得到了一千多條評論，大多數都是女性在表達對張薇事件上熱搜的不滿，並質問為什麼那麼多男性偷拍女性的事件都沒有上熱搜的待遇。
姚先生說能夠感覺到在討論這些議題時，男女對立很強。但有了女兒之後，他學會了用女性的視角看問題，能夠理解女生們在面對偷拍事件時的憤怒，而因為加害者並沒有得到懲罰而感到的失望。
幕後黑手能否受到懲罰
現居美國，曾在中國執業的律師劉紹晨就偷拍事件是否觸犯了中國法律給出了自己的見解。
他認為，從網上洩露的信息看，案件中的主謀，真名湯卓然的“齊叔”仍然是中國公民，中國《刑法》對中國公民在境外實施的違法行為是有“屬人管轄”的能力的，所以理論上都可以追查，起訴。而從調查中獲得的信息來看，他涉嫌“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即使網站服務器在境外，也不影響罪名的成立。劉紹晨援引了2020年的一起案例：銅川市公安局破獲了購買境外服務器搭建色情網站發布淫穢視頻的案子。但因為“齊叔”之前居住在日本，面前尚不知道網站盈利多少，通過什麼平台支付，關於“牟利”的取證和偵查會比較困難。
另一方面，被披露的偷拍網站上的有些視頻涉嫌到猥褻女性，並將此過程拍下來。但“猥褻罪”中的“以暴力、威脅或其他手段違背他人意願”的部分很難進行調查和取證。拍攝威脅行為雖然有可能侵犯《民法典》中的隱私權，但“痴漢”視頻往往不曝光當事人面容，很難辨識具體受害者。而即使受害者發覺了，出於害怕、羞恥等因素也很可能不會報案，因此這方面的罪名也很難認定。
根據中國官方的最新通報，湯卓然並不在中國境內。警察已經前往其廣州住處走訪，但家中沒有人，警方已告知物業留意。廣州市委宣傳部13日回應正在調查處理，後續相關進展會及時公佈。記者向中國駐美國大使館發郵件詢問政府是否會就此報導採取措施，並未得到回复。
記者目前在推特上已經搜不到齊叔的賬號，但仍然可以找到不少名字中帶有“齊叔”字樣的賬號在宣傳“痴漢”網站上的內容。有賬號更在宣傳時打上了“BBC認證”的字樣來吸引流量。
同樣被BBC披露的曾任網站管理員的Noctis Zang (臧新宇)在中國社交媒體上的賬號仍然存在。他在Bilibili上的賬號名為“諾庫醬”，有一萬五千名粉絲，目前被網站打上了“該用戶涉及嚴重指控，請謹慎甄別”的標識。據信名為“NOCTIS”的小紅書賬號也屬於他。他在上面分享自己在日本生活和參與樂隊演出的日常，IP地址顯示為日本，最後一次發帖是6月5日。
“真的太令人髮指了，”李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