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廣州工作的楊女士馬上40歲了。龍年將至,她告訴美國之音記者,對無固定期限勞動合約的期待,比以前強烈許多。
這種合約可以簡單理解為,在一家公司連續工作十年的勞動者,將不會被雇主單方面強制解僱。在教培業工作的楊女士,目前沒有辦法得到這份合約。
對職場護身符的期待,印證了對失業的惶恐情緒。1月24日,中國官方發布訊息,指全國12月城鎮調查失業率為5.1%,就業局勢維持整體穩定。多位中國一線、二線城市的中年職場人士告訴美國之音,「整體穩定」是典型的中國特色表達方式,普通人特別是他們這樣的中年人,求的是現實的穩定。
然而,穩定難求。中國經濟復甦呈現出許多不確定性,光明論和巔峰論正激烈交鋒,職場中年危機較以往來得更強烈。
等不到的護身符
在廣州工作的兩位女性告訴美國之音,眼見著經濟不景氣,她們不會跳槽。
楊女士目前在培訓機構教授鋼琴、電子琴,工作對她來說是頭痛的話題:「我的初始學歷是中專,這麼多年工作換了不少,我爸爸以前可沒少罵我。生二娃後才發現自己也是奔四了,美女小楊都變楊姨了。年輕一點兒時,離職多是自己的原因,說不干就不干。年紀大些,比較踏實了,一心想著一份工作連乾10年,就可以簽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算是有個護身符。但培訓機構也不好做,競爭激烈、政策限制多,公司倒閉或者換老闆的情況很頻繁,所以龍年希望自己別分分鐘失業。”
40歲出頭的賀梅女士是一家報社的記者,在擁有三家報業集團的廣州,她算是所跑條線的老人了:「房地產紅火的時候,好幾位跑地產的記者、編輯被挖走做行銷,年薪高的有五十萬。我沒跑過地產,也沒那個能力,所以還是老老實實把記者做好。單位現在年輕人多,原來有很多老員工,後來被勸退,簽保密協議拿錢走人,所以無固定期限合約也沒啥意義。”
賀梅介紹,傳統媒體步履維艱,借助網路轉型融媒體之後有所好轉,但中年記者、編輯處境尷尬:「我們單位十年沒漲薪水了,現在普通記者每月收入不到一萬元。不怕你笑話,我們這一行,去外面採訪拿到手的紅包、車馬費都是越來越少。一方面是生意不好做,找你寫關係稿的企業減少,另一方面人人都是自媒體,不少機構找個平台開個帳號宣傳自己,偶爾也出爆款,那找記者幹什麼?”
十幾年前,在廣州樓市均價破萬的時候,賀梅和丈夫買一套市價不到7成的止贖房作婚房。嚐到甜頭的夫妻倆,多次買賣換大房:“目前家裡自住一套,房貸還得七七八八,還有一套放租,就希望租金高一點,少還一點房貸。”
根據中國房地產報的訊息,廣州房價2023年持續下跌,當地官方推出了大量救市措施,包括打響了一線城市放鬆住房限購的第一槍,多番舉措的結果之一是二手房成交量同比大漲31.7%。二手房進入租賃市場的減少,或許讓何梅對租金有了更多期待。
到延安去
在廣州工作的趙女士,是一家商業銀行支行副行長,她說自己應該是遭遇過典型的40後危機,2020年新冠疫情前剛滿40歲時,想動一動的衝動特別強烈,因為在同一單位待了快20年,但苦於尋不到機會:「去外資銀行的話,信心確實不夠;一度想到高校做行政,託人去問了,行情早已和我本科畢業時不同,博士進廣州高校都不一定能分配到教師崗。”
趙女士2023年被提拔為支行副行長,仍要跑業務、拉存款,但心態平和了不少:「分行行長也就比我大幾歲,直接管我的支行行長比我還年輕,人家都在幹,我一個支行副行長也沒理由不干。2023年見了很多客戶,他們對行情普遍悲觀,這也更讓我打消了走人的念頭。以後有機會的話,再沖一衝哪一家支行行長的位置,實在不行就朝50歲退休努力了。”
趙女士提到了政治學習帶來的壓力:「黨建任務很多。去韶山、延安學習紅色基因,回來後還要寫心得、開座談會。我們銀行體系一週工作6天基本上是常態,還要搞很多黨建,有時確實力不從心。目前這一階段,銀行系統反腐敗抓得很嚴,總行高管和地方分行行長都有被查的,聽說抑鬱的也不少,然後到我們這邊就是開會學習思想、念緊箍咒。”
在媒體工作的賀梅女士也提到了政治學習:「報社其實一直重視講政治,但我個人的感覺是,現在這種風氣越來越盛。有時候在外面採訪,辦公室也會打電話叫人回去開會聽精神傳達。這是我們紅色的煩惱。報社可能還好一點,我了解到的廣州一些高校,習近平主題教育一波接一波,老師們疲於應對。”
東莞:想幹到60歲的城市
快滿40歲的孫展說東莞是一座讓他想幹到60歲的城市。他在東莞一家不干膠標籤印刷廠工作了十年,剛成為機長不久:「機長,可以簡單理解為技術總監。只要能貼的東西,方便麵盒子上的代言、冰箱上的品牌等等,我們都可以生產。機長要把關標籤材料的選擇、是否和粘合劑匹配等等,既要和客戶溝通,也要管理生產流程。我從普通工人做起,到技術員、副機長,一直到機長,現在每月拿到手上的收入剛好過萬。”
孫展之所以想一直幹下去,是因為他覺得老闆對他不薄:「我比較愛乾淨,在東莞也沒買房,所以成了副機長之後,老闆就已經安排我一個人住一間宿舍。年終獎最多時拿過三萬,今年應該會突破這個紀錄。老闆娘平時常說把我當哥哥看待,所以雖只是打工,我的幸福指數還是挺高。”
孫展的中年危機來自家庭。他離婚後,把孩子送回了湖北老家由孩子的奶奶照顧,而孩子就要上初三,孫展的母親一直催他趕緊辭工回去:「孩子大了,管不住了,在家手機不離手,社會上朋友也多,心思不在學習上。如果孩子到時候學壞了,你賺再多錢又有什麼用呢?”
孫展告訴美國之音,在知道家人催他辭職後,老闆奉勸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剛成為機長,幹這麼多年才拿到這麼高的收入,你就走,不是有病嗎?而且湖北的一個縣城,哪裡還會有那麼高收入的崗位?退一萬步,就算有好單位,你出來這麼多年了,當地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怎麼輪得到你?”
東莞產業工人的數量,高峰期穩定在500萬人左右,而孫展這樣的高技能人才不到15%。留下去幹到60歲或許是不錯的選擇,但孩子沒人管、老人也需要照顧,孫展面臨選擇:「一直沒在東莞買房,開始時是不懂,等有概念的時候,房價是8000元一平米,也買不起了。所以也談不上遺憾。我早就用打工收入在老家宅基地建了三層小樓,手裡也有一些存款,回去是遲早的事情。”
“有些人天天是危機”
曾在深圳工作多年、目前回到河南鄭州,在混凝土行業子承父業的一位年輕企業家告訴美國之音,二三線內地城市的中年綜合症少很多:「在北上廣深,也加上長三角、珠三角不少城市,很多從業者都是外鄉人,雖說現在落戶相對簡單了,但房價太貴,多數人最後會返鄉。而河南鄭州、洛陽這樣的二三線城市,工人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三四十歲的很多,早上一碗羊肉湯10塊錢、或者吃碗胡辣湯4塊錢,中午就在單位食堂吃,象徵性地出個幾塊錢,所以一個月雖然拿三四千塊,日子還是很滋潤。”
這位企業家表示:「人在職場幹到中年,是不是有危機,除了地域,當然也要看行業。IT或者純粹用腦的行業,年齡大一點後比較燒腦。但在我們這樣的行業,不管你是做生產、行銷還是研發,經驗累積起來了、一個一個專案辦成了,三四十歲其實都不是問題,反而更受歡迎。包括生產一線的工人,現在很多是機械作業,身體不太差都能應付。”
談到經濟不景氣對員工的影響,這位企業家介紹:「我們能撐住,員工就能撐住。三年新冠疫情,我們生意受到影響,但也沒有出現裁員的情況,一直都是100多人的規模。房地產市場不好對我們當然不利,我父親給到的思路是,銷售團隊多跑項目,研發團隊增加產品附加價值著眼中長遠,目前總體穩定。我們和員工是一體的,在力所能及的範圍,會把員工照顧到,比如說哪個部門下了班聚餐喝酒,牽頭的都可以去辦公室免費拿幾支酒。”
這位30歲出頭的企業家告訴美國之音:「我不知道中國官方公佈的就業率、失業率是真是假。但我想說的是,職場人要是天天看老闆不順眼,幹工作挑三揀四,那你天天是危機,根本不用等到40歲。”
奧克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