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韻:金磚組織挑戰重重

左起:巴西總統達席爾瓦、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南非總統拉馬福薩、印度總理莫迪和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南非約翰尼斯堡出席2023年金磚國家峰會期間合影。 (2023年8月23日)

編按:這是孫韻為美國之音撰寫的評論文章。這篇特約評論不代表美國之音的觀點。轉載者請註明來自美國之音或VOA。

每年一度的金磚國家領袖高峰會將於10月22日在俄羅斯喀山舉行。金磚峰會在去年的南非峰會上實現了首次擴容,增加了沙烏地阿拉伯、伊朗、阿聯酋、埃及、埃塞俄比亞和阿根廷六個全球南方國家成員。金磚擴容被認為是全球南方的一大盛事,許多觀察家都將它認定為全球南方崛起,影響力與集體合力更上一層樓的標誌性事件。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儘管有金磚擴容,全球南方看似蒸蒸日上,但是形式無法替代實質,金磚組織也不能等同於全球南方,種種積極期待難掩現實中金磚組織面臨的內外限制與掣肘。金磚組織既不是安全同盟,也不是經濟聯盟。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很難成為國際體系中能夠與西方分庭抗禮的力量。

國際體系結構性阻力

金磚組織誕生於2006-2009年。 2006年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舉辦了第一屆外交部長會議,2009年,四國在俄羅斯進行首次領導人峰會,被認為是金磚四國這一稱謂的最初來源。南非2011年加入,從而形成了BRICS (金磚五國)這個機制。金磚組織的誕生存在著特殊的歷史背景,即美國單極世界體系下的新興市場崛起,尤其是中國和印度國力的快速攀升。

中國在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後同世界經濟聯繫迅速成長,在2006年實現了10.7%的成長率。金磚成立更為重要的一點在於國際環境在這段時期,大國矛盾並不明顯,美中關係、美俄關係、中印關係都屬於歷史上相對較好的階段,因此金磚五國討論共性和未來發展並未面臨重大的內部或外部阻力。

金磚組織在誕生後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裡是一個相對鬆散的團體(grouping), 而不是一個政策協調目的性強、政治排他性高的實體型國際組織。金磚組織議題廣泛、氣氛相對寬鬆,不具備常設機構或強制性安排 - 這也是金磚組織的核心優勢之一,寬鬆的組織架構和議題設計能夠為各國不同的利益訴求提供最大的包容度和最廣泛的平台。

但金磚組織創立18年後,國際關係格局已經發生重大變化,美國領導下的單極體系逐漸被美中兩極競爭所取代,雖然中國將這一國際關係格局的演進敘述為中國代表下的全球南方同美國代表下的全球北方之間的“南北之爭”,但是中國作為全球南方代表的身份是否得到大部分南方國家的認同仍然是未知數。

從東南亞到非洲,從中東到拉丁美洲,廣大發展中國家更傾向於在美中之間採取平衡或對沖策略,保持戰略自主和最大彈性。加入金磚組織並不意味著認同並依附於中國和俄羅斯的戰略,這一點在印度的立場上表現的淋漓盡致,也是沙特身為金磚新成員卻拒絕派遣國家元首參加喀山峰會的根本原因。

這也是金磚組織面臨的最大國際體系結構性阻力。在國際關係兩極化的趨勢下,如果金磚組織被定義或塑造成廣大全球南方國家合力面對西方國家的聯盟性組織,就無法滿足南方國家在大國競爭中保持中立和第三方地位的根本訴求。換句話說,中國或許認為全球南方才是國際體系中崛起的一極,而中國是全球南方的領頭羊和中堅力量,但是全球南方更想要在美中兩極競爭中保持自己的中立和超脫地位。雙方對全球權力結構體系的期許有巨大差異。

金磚組織內部阻力

相較金磚組織外部定位而言,金磚國家之間的立場衝突和張力也是限制金磚未來潛力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印之間的矛盾和利益不一致由來已久,在金磚組織中明爭暗鬥已有多年。中俄之間在金磚議程和立場上也存在差異。隨著金磚組織的擴容,成員國越多,在具體議程上達成廣泛共識的困難就越大。這不僅是因為各國的利益和立場有差別,也因為各國在多邊場合的立場本身也是外交政策籌碼的一部份。

上個月在紐約聯大期間舉行的金磚國家外長會議並未能發表共同聲明,因為埃及和埃塞俄比亞拒絕支持印度、巴西、南非加入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提議。這是金磚組織成立以來首次沒能在外長會議後發布共同聲明,而它發生在金磚首次擴容以後並不是偶然事件。金磚組織可以擴張它的成員國,但這並一定不代表金磚組織的影響力和效能也會隨之成長。

金磚組織面臨的另一個主要問題在於機構建設。到目前為止,金磚組織在官方層面上仍被稱為“金磚國家合作機制”,以領導人會晤為引領,以安全事務高級代表會議、外長會晤等部長級會議作為支撐。這意味著到目前為止金磚都不是一個實體機構,沒有組織綱領和架構,各項共識透過領導人高峰會宣言的形式存在。同更成熟的地區性組織,例如歐盟或東盟相比,金磚組織並沒有以具體安全、經濟或貿易政策統一或高度協調為目標。這固然是由金磚本身鬆散團體的實質決定的,但無疑會處處限制金磚作為國際組織的協調與行動能力。

大部分邊vs 小多邊

有趣的是,同金磚組織擴容相比,美國領導下的聯盟戰略卻在近年來呈現出小多邊的傾向,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包括美日印澳四方機制、英美澳奧庫斯安全夥伴關係、美日菲三邊合作、美日韓三邊峰會等等。小多邊盛行的根本原因在於龐大的地區組織架構下無法協調廣大的成員國利益達成共識,地區組織從政策工具變成了政策僵局,導致大國無法透過地區組織追求自己的國家利益,而小多邊機構靈活、協調相對便利,因此成為大國趨之若鶓的新模式。例如,美國無法推動東盟在南海問題上集體對中國採取更為堅決的立場,因此透過推動美日菲、美英澳、美日印澳一系列小多邊實現制衡中國的目的。

如果組織的有效性和行動能力是衡量地區安排的根本標準,金磚國家不斷擴張很明顯不利於實現政策協調統一。但如果金磚本身的目的只是為了在規模和聲勢上表明中俄並不孤立,仍然有廣大發展中國家願意同中俄合作,那麼金磚向著大多邊的方向發展也有其合理性。

全球南方或許正群體性崛起,但這種崛起仍以個別國家為基礎。全球南方尚未形成有效的政策協調,在可預見的未來這種可能性也非常微小。